正文 第二十章 解酲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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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很久沒有出門了。但今兒個還沒到正午,就換了身新衣裳下樓,告訴自己他等會兒要出去走走,讓自己看店。
夥計心情無比舒暢,手一抖在老板的番茄炒蛋裏多加了兩勺糖。
鬼吃著甜得發膩的菜,瞅了正勤奮抹桌子的夥計一眼,麵無表情地又夾了一筷子。
夥計灑掃不亦樂乎,又把大堂的地拖了一遍,看著鬼差不多吃完要起身了,這才小跑過來收拾碗筷,一手還拿著把傘。
“老板,現在的天氣說變就變,早上還出大太陽,轉眼就下暴雨。你把傘帶上。”
鬼搖了搖頭:“用不著。”
“那哪成呢?你這麼單薄的身子……”夥計又嘮叨開了。
鬼笑著看他,斜眼道:“我又不是你媳婦,管那麼多作甚。好好的漢子,忒多廢話。”
雖然嘴上這麼說著,還是伸手接過了傘。
走到鎮子邊上那麵攤的時候,天色果然沉了下來。明明未到夏季,已經顯現了雷雨前悶熱的氣候。
麵攤上沒有幾個客人,這種古怪的天氣,在外的行客想來也不會很多。老板仍勤勉地站在灶台邊,忙著添加柴火燒水。老板娘挑了張靠外的桌子坐著,懶洋洋地趴著,眼珠隻盯了老板看,專注而深情。
“姐姐。”鬼將傘擱在桌上,挨著婦人坐了下來。
“走了?”婦人細細擦著桌麵,漫不經心地問道。
鬼點了點頭,沒有言語。
“舍不得?”婦人笑了笑,“心心念念了這麼多年,是誰和我說要和他斷個徹徹底底,幹幹淨淨的?”
“是我。”鬼說。
“要我說,你們還是不在一起的好。”婦人將桌子擦幹淨了,又用帕子擦了擦手,“哪個年輕人心裏想著喜歡,不是簡簡單單的?偏你不這樣。沒在一起還好,單單想著要在一起,其他也沒空去管了。真要在一起了,還能生出多少事情來?”
這時老板過來給二人遞了杯熱茶,婦人拿出條幹淨的帕子替他將頭上的汗擦了,漢子笑得憨厚,隻說:“老夫老妻了,不興做這個。”
婦人知道好心的漢子是怕刺激了鬼,笑笑讓他走了。
鬼看著漢子有些虛浮的腳步,平日裏掛著層麵具的臉,露出憂色。漢子同二十年前一般憨厚良善,身形雖不高大,臂膀卻堅實,可以托付。
“早就知道會這樣,我們也都沒什麼舍不得,你不必擔心。”婦人一如既往的善解人意,“終歸是好聚好散,也沒什麼來世。”
當年的綠袍紅袖換了荊釵布裙,一顆在風月場中鍛就的玲瓏心卻完完整整保留了下來。細看婦人的眉眼,微微上翹的眉梢雖被二十年淡泊掩蓋,仍有舊日的風情。
“你沒怎麼變。”鬼說。
婦人長歎一口氣:“你現在和當初,可變了好多。”
“昨日種種,譬如往日死。”鬼似乎並不像追憶過往,隻是淡淡帶過。
“我所求的一直隻是一樣東西,也就不能有什麼變化。”婦人卻沒有放過他的意思,“倒是你,當年在我這攤上喝醉的時候,一無所求。如今再醉一場,能清楚自己要的是什麼嗎?”
婦人柳眉倒豎,正襟嗬斥。
鬼摩挲著手中的茶杯,望著嫋嫋升起的煙,笑道:“那便先醉一場。”
婦人端來一壇陳年的酒,拍開封泥時,酒香撲鼻。
遠遠走來一個拖著貨物的商人,在灶台忙碌的老板忙迎了上去,兩人支吾了半日,商人憤憤離去,猶自瞪了攤上二人一眼。
鬼知老板是好意,不想他們被旁人打擾,隻是做著討人嫌的事,確實是為難這個一輩子不知道壞事兩字怎麼寫的老實人了。
端起酒壇,衝老板點頭致意,仰頭喝下。
老板局促地搓著手。他其實與鬼並不熟食,隻知道是自家娘子的弟兄,隔個兩三月會來見上一次,一往來就是二十年。
雖然看了這麼多年,但是每次見到這張不會衰老的麵孔時,仍是有些心驚,下意識地想要離的遠一些。娘子如此聰慧,自然看得出這一點,隻是從不點破,他反倒有些慚愧。
哪有人能二十年不老呢?況且娘子並沒有隱瞞自己,她是鬼,她的弟兄自然也是鬼。
漢子原本隻是一個平凡的莊稼人,後來攢了點小錢開了這個攤子,也隻是打算娶個身子壯實些的鄉下姑娘,生個白白胖胖的孩子,普普通通地過一輩子。
這些他現在都沒有做到,娘子的身子並不好,他們也不能有孩子,甚至他們都過不完半輩子,可是他覺得歡喜。就像在地裏播了種,來年長出的不是茄子而是冬瓜。
鬼將壇中的酒一飲而盡,笑道:“糟蹋。”
婦人端茶,低眉道:“茶無好壞,都需細品。酒卻不同,不痛飲狂歌,如何澆胸中塊壘?”
“飲則飲矣,痛卻未必。”
鬼抱著壇子不肯放,麵色如常,眼神卻有些飄忽。
婦人道:“有心事趁早說,過些日子,等我走了,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不打緊。”鬼把酒壇輕輕擱在桌上,動作緩慢而僵硬,“一直這麼過來,早就習慣了。那個時候娘剛死,是個冬天,好大的雪……”
說著說著便沒有聲音。
婦人放下茶杯,衝漢子招了招手,輕聲道:“送他回去吧。”
“這小老板,是個好人。”漢子略不好意思地走近二人,衝自己娘子說,雖然盡力壓低了聲音,卻仍是洪亮,“喝多了對身體不好,你下次勸勸他。”
婦人扶了扶頭上的木釵,莞爾道:“我哪裏勸得動他,你以為人人都和你一般好脾氣麼?”
鬼趴在桌上,眯著一雙醉眼打量著夫妻二人,伸手在杯中沾了沾茶水,就著桌麵寫劃起來。
漢子不識字,摸摸頭道:“小老板寫的啥?”
婦人瞥了一眼,道:“不就是那些愛不得,恨不得,舍不得。”
鬼的手指一頓,反將幾行字擦去了,仰頭笑道:“愛恨早就沒了,也就剩下個舍不得。”
說著雙手撐起身子告別。
漢子本想上前攙扶,被鬼謝絕。來時是一人,去時仍是一人。在近郊晃蕩了半日,卻沒有回去的意思。和虛驚一場一樣值得欣喜的是失而複得,那得而複失又當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