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來那些長老們的話終於漸漸少了，也許是狐狸的死讓他們意識到我可以隨時殺死他們，隻要我樂意。人總是惜命的，狼也不例外。
    我有更多的時間去看道士，心情好的時候還會和他說些草原上的故事。
    騎著馬的人類的大戰是如何血流成河，染紅了整片草原。
    修道者來到了草原的邊緣，是如何被妖族的聯盟擊退，雙方又簽署了一個怎樣形同空文的休戰盟約。
    更多的時候，是說一些狼的故事。有時出現一隻狼，有時是一群。一隻狼的故事總離不了孤獨，一群狼的故事總少不掉背叛。故事的結局無論悲喜，總是發生在一個月黑風高的晚上。
    我又講完了一個小時候聽到的故事，末了突然想起遇到他的那天，不由感慨道：“遇到你的那天，月亮也很好。”
    道士愣了一愣，應道：“是很好。”
    他似乎在笑。
    再後來族裏的長老聯合了狐族叛亂。
    不拄著拐杖已經站不穩的老臣摸著一把雪白的胡子，厲聲道：“辛未，你不配做狼族的王！”
    我垂下眼瞼，捏碎了他的頭顱。
    那顆頭顱在我手觸碰到的一瞬間自動爆開，漫出一股藍色的煙霧。一隻褐色的狐狸出現在宮殿的門口，陰笑道：“沒想到吧，辛未。你殺了我弟弟，應該早就有去死的覺悟了。”
    我點頭。
    我確實早就有去死的覺悟，卻和殺了他的弟弟無關。我甚至不知道他所謂的弟弟，是我殺的那麼多狐狸中的哪一個。
    哪怕是妖，也總有死的一日。從第一次受傷我就懂了，我也會死，而且沒有多大的機會能安靜老死。
    我平靜地殺完大殿上的敵人，平靜地等著狐族和本族叛亂的大軍來襲，平靜地回顧自己的一生。我本該在叛軍的大潮中殺到力竭而亡，可是現下卻失去了全身力氣。我本可以殺更多的人，有更高的修為，雖然不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等那真的出現了總有能力去爭取。
    生命就這樣終止難免遺憾。
    隻是忽然有些想那個道士了。
    不知道他現在還好不好，身上的傷有沒有多少恢複了些。自從醫師來找過我，我下手其實已經輕了許多。我若是死了，那些狐狸想來也不肯放過他。要是早知有今日，也許該早早讓他走了。
    被我想著的道士背著劍走進了大殿。
    他的道袍全都是血，就像我們第一次廝殺完的那夜。他的劍在手中，鮮血正沿著劍鋒下滑，染紅了白色的地麵。
    我被這一大片紅色刺得有些痛。
    道士遠遠衝我一頷首，木訥道：“命已經還了。”
    道士的臉全然沒有表情。
    我說：“別走。”
    道士的灰袍還是縮成了一個點，再也看不到了。
    我坐在墨玉王座上，一如之前百年。
    我不知道那時道士輕聲說了，讓我等他，也不知道他離開時一直在等我追上。
    就像他不知道我沒有聽見那一句，也不知道當時我連一根拇指也動彈不得。
    隻身穿過屍體橫陳的戰場時，我的目光沒有片刻停留。這些隻是他殺的人，不是他。
    鮮血和死亡我都見得多了，唯一在乎的隻有他。
    可是他走了。
    墨玉王座依舊冰冷，敲打的聲響還是那麼清脆。可是我已無法從中獲得片刻安寧。老狼王的愛人就在那裏，當他垂垂老矣，那枯瘦的手掌一次又一次撫過扶手時，可曾感到片刻安寧？
    地上跪著的臣子又換了一批，喊的口號一樣沒有新意。
    我常常回到他受傷時躺過的屋子，可是裏麵沒有留下半點他的氣息。
    草原上的風裹挾著泥土的腥氣，並不如我印象中的舒爽而清新。
    我問過草原上的各個部族，每一個都說曾經見過他的身影，卻不知道他現在究竟在哪裏。
    隻有月亮照映著茫茫大地的時候，我才能在原野上縱情狂奔，穿過一片又一片草地，最終卻都回到和他初遇的那裏。
    我開始感到孤獨。
    老狼王的孤獨讓他拚了命要用雙手握住權勢，握住一宮殿富麗堂皇。我的孤獨讓我變得比他更加偏執，想要的東西隻有一樣，卻落得兩手空空。
    又一個月圓的夜晚，我站在山間長久地呼嘯。
    我想，我要去找他。
    我們之間要有個了斷，不論死生。
    第一次上龍虎，他死了。我捂著胸前的傷口回到了草原，卻沒有再回到那座死氣沉沉的宮殿。我獨自在草原中遊走，就像沒有殺死老狼王前一樣，自由自在。可是心中卻空空蕩蕩，再也填補不滿。
    第二次上龍虎，他的師兄死了，我拿到了他的骨灰。我從未如此慶幸，一向被目為心狠手辣的我，殺他的時候卻沒有讓他灰飛煙滅。
    他的骨灰壇緊緊貼著我的胸口。
    分明是冰冷的，卻把心燒的那麼熱。
    我的心終於不再空蕩，因為它死了，被焚成了灰。
    抱著他從山崖上一躍而下的那一刻，我想，我大概的確是愛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