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客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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熱騰騰的素麵端了上來,老板又去守著沸個不停的鍋,老板娘仍然倚著小攤,目光也不知道落到何處。
“不知此處可有道觀?”沈長絕將筷子擱在碗沿,整整齊齊。
“這……”老板麵露難色,“原先倒還有個,前些年破落了。裏麵住著的道士跑的七七八八,現在隻留下個老道士,帶著他新收的小道士住在土地廟裏。”
似乎怕道士不相信自己,老板轉頭喊了聲老板娘:“孩子他娘,你說是吧?”
“那破廟破了二十多年了,現在別說是人,怕是鬼都住不了。”老板娘一聽就知道是個牙尖嘴利的,又不屑於多說,眼刀子斜過來,慢走不送的意思分明得很。
“多有叨擾。”道士低頭致歉,“不知附近有無客棧?”
“有有有!”老板也看見了自家娘子不善的顏色,又抵不過著實是樸實的本性,仍是指著一個方向,熱心道,“您往那邊走個一裏路,就能看見家客棧。您說怪不怪,別家的客棧都拚了命的往鎮裏熱鬧的地方擠去,就單單這一家開在了這……我也勸過那小老板……”
見到老板娘已有河東獅吼的征兆,道士將兩個銅板擱在桌上,拿起劍,抱手道謝,離開了麵攤。走了好遠還能聽見身後婦人尖利的嗓音:“你看看你,一天到晚話說了不少,銅板賺了幾個?人家李二郎當年一窮二白,如今怎樣?他家娘子當初連我的指甲片都比不上,現下吃的穿的玩的哪樣不比我好上百倍?我當初瞎了眼才跟的你啊……”
他明明第一遭在山下逗留那麼久,世態人情卻仿佛都已了然。
小路沒有半點燈光,黑壓壓一片。頭頂無星無月,悶悶的像是要把人壓到地裏。山林裏傳來一陣陣呼啦呼啦的聲響,下一刻仿佛就能跳出個青麵獠牙張牙舞爪的妖怪。
小路的盡頭,幽幽飄著一點橙紅的燈光。
懸在客棧門口的兩盞紙燈,一盞寫著打尖,一盞寫著住店,簪花小楷,流暢瘦潔。
店內大開著,可見一樓大堂裏擺著數張方桌,沒有半個客人。
踏進門檻,便見到夥計趴在櫃台上,百無聊賴的模樣,伸手啪啦啪啦撥著算盤。
“住店。”不待夥計招呼,沈長絕走到櫃台旁,定定地看著那隻算盤。
“哦……客觀您是要上房還是……”夥計拖著陰陽怪調的腔調,仍是撥著算盤,卻什麼都沒在算。
“一間下房,住一晚。”沈長絕平聲道,並不在意夥計的懈怠。
“本店常年沒人來住,隻怕下房……收拾的不太好啊。”夥計擠眉弄眼,似乎在暗示什麼。
“不打緊,在下自己收拾就好。”
“那……”夥計將算盤藏在身後,急急道,“十個銅板!自己去樓上,右拐隨意進一間就是!”連錢也顧不上收,一溜煙鑽到後院去了。
沈長絕從懷中摸出銅板,數了十個,摞成一疊,放在櫃台上,這才轉身。
身後什麼都沒有。
轟隆。
窗外起了一陣春雷。西北方向的天空隱隱還能見到破空的閃電。
“二月節……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幽幽的聲音在空無一人的大堂裏回蕩,又像是直直鑽到道士的耳裏。
推開房門,撲麵而來一股塵埃。
有黑影立於房中,清秀瘦削,看不真切。
“來者何人?”沈長絕沉聲問道,一手符劍已經出鞘。
“小可前來,隻為送道長一場造化。”
油燈亮了。
一隻纖細蒼白的手撚著燈芯,籠在燈暈裏的還有一截同樣纖細的腕子,一張秀婉的側臉。
被滿屋鬼氣籠罩的道士手持符劍,明晃晃的劍身倒映著他的劍眉。三分天尊怒目像。
“小可在這荒郊野嶺一住二十年,難得見到修行中人。今日見了道長,也算緣分。不如道長暫且歇下,小可明日再來與道長對坐談經,可好?”那秀氣的鬼仍彎腰挑著燈,似乎燈裏有什麼值得耐心琢磨的秘密。
“邪魔!”沈長絕不為所動。
“小可雖然身為惡鬼,一不曾害人性命,二不曾奪人錢財。日日誦經拜佛,從未間斷。邪魔二字,斷不敢當。”笑也是輕輕淺淺的,隱約可見酒窩。
“外道!”沈長絕心如止水。
一歎十八轉,像是要把滿腹愁腸說盡。
那鬼緩緩轉過身來,明滅不定的燭光下,一顆淚痣搖搖欲墜。
說不清道不明的焦躁堵在胸口,道士握劍的手有了一絲顫抖。
鬼幽幽地近了,趴在道士的耳畔,輕聲道:“小可說了,前來隻為送道長一場造化。”
“你塵緣未了。”
自上清宮一別經月,雖不刻意去想,但老天師的這句話常常在他腦海浮現,像是入了魔障。
“曆凡劫。”
“斷癡念。”
寥寥六字,像符,像咒,將沈長絕定在原地。
帶著淚痣的鬼伸出蒼白的手,撫上了道士的臉。長的觸目驚心的指甲泛著寒光,像極了傳奇裏能將人剖心開腹的利爪。
“你是誰?”鬼的語氣也是拖長了的,甜膩地像是嚼不爛的酥糖。終於明白夥計那陰陽怪氣的腔調是哪學來的了。
“你先……”沈長絕並不適應和人如此親密的接觸,何況對方並不是人。幾不可察地皺眉,開口說的卻不是原先想說的話,“報上名來。”
“我啊……”讓人厭煩的腔調,“你可以叫我三清……”
沈長絕握劍的手緊了緊。
“你怎的成了道士?”那鬼猶不自知,尖尖的指甲在道士的頸上遊走,毫不顧忌身側的利劍,“道士最無趣了。”
怎的成了道士?難道真如師傅所說,自己有一段未了的塵緣?小師弟藏起來的話本裏,那些糾纏上三生三世的故事,也落在了自己的身上?若真的有前世,自己和這鬼的故事又是什麼?是賣油郎娶了花魁,還是小姐待月西廂下?
在沈長絕以為他會娓娓道來一段往日辛秘的時候,那鬼卻放開了手,退後半步,雙手十指糾纏,交握胸前,“做什麼不好,偏做了道士?是家鄉遇災活不下去了?還是被佳人拋棄看破紅塵?”
“又或者……”那鬼抿起薄薄的唇,“看上了山上哪個眉清目秀的小道士?”
“龍虎清淨,豈容汙蔑?”沈長絕橫劍於前,並未刺出。
那鬼莞爾一笑:“最口是心非的……就是你們這些幹淨的人啊……”說到幹淨二字時,那鬼特意咬重了音,滿腔嘲諷。
“勝過裝神弄鬼。”
“小可本就是鬼……道長,還不替天下除了我這個禍害?”那鬼的眉梢上翹,吊起一春風情,“你我一了百了吧。”
“給我一劍。”
最後的語氣分明是認真的。
一劍刺出,隻看見那鬼笑的蕩漾,眼角一點痣多情得能晃花人的眼,隻聽得那鬼一句唱腔百轉千回,讓人愁腸頓結。
“隻歎你一雙桃花眼,賠上我似水流年……”
三尺青鋒在胸前堪堪收出,劍氣劃破了外衫。
“我們見過。”似在問詢,又似肯定。
“不曾。”那鬼將停在心口的劍撥開,被罡氣鎮地麵色更加慘白。
“我見過你。”沈長絕收劍入鞘。
“不曾。”嘴角又勾起了笑,像是方才那個說一了百了,說給我一劍的鬼已經不在。
“名字?”
“西洲。”
“……”
“南風知我意,吹夢到西洲。”鬼依舊笑語盈盈,“道長想來沒有聽過。”
沈長絕眼見他繞過自己,往門外去了,既未阻攔,也未挽留。
“一念生,萬惡作。”身後突然響起一聲喝,斷金截玉,險些聽不出是那鬼的聲音,“你可想好了,沈長絕!”
再回首,又是萬籟皆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