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念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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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虎山,上清宮。
山風吹得懸在門簷上的符籙嗶剝作響,不知是幾代天師手書的丹砂符文已經褪色,風吹雨打中黃色的符紙也早蒼白如失了血色的臉頰。
道童們記誦經文的聲音繞著宮柱轉啊轉,敲打著上麵剝落的紅漆,又落到殿頂明黃的琉璃瓦上,不絕於耳。
遠處的天門山清險奇絕,斜斜插在大小十八峰正中,如同符劍般斬盡妖邪的淩厲被深埋在嫋嫋雲煙裏。時不時能看見或結伴或獨行,上山請願的香客,斂了平日裏醉生夢死的心,費力攀爬著曲曲山路。
這一切落在沈長絕的眼裏,是有點可笑的。
如果這位自小就長在山門,被目為下任掌教的道士真的有“嘲諷”這種情緒,也許他會在天門山頂,就站在那高高的天門下,挺著筆直的背,背著筆直的劍,一任山風揚起他寬大的道袍,冷聲道:“癡妄!”
平日裏蠅營狗苟,沉心功名利祿,單單憑著一日攀爬,三炷上香,幾句禱告,便想沾這陸地清福,享那無邊富貴麼!這廂拜了三清,道聲無量天尊,明日又滿口阿彌陀佛,求個轉世平安。若世間的願都那麼容易實現,罪都那麼容易消解,怎的生出那麼多求不得的怨仇憎恨,積著那麼多死不得的妖魔鬼怪。
“長絕啊。”曾經,看穿了徒弟心事的天師一臉慈悲,“這上香請願,本就是求個心安。心誠則靈,不隻是那些個和尚掛在嘴邊騙人的。世上的事,你信與不信,差的可就遠了。”
留著花白胡子,束著高聳道髻的龍虎山當代天師,將滿手油膩擦在了黃紫道袍上,沉聲道:“若世人都不信這些神神鬼鬼,我龍虎山是要去喝西北風麼!”大義凜然地像是對著呂祖發誓要蕩盡天下邪魔。
沈長絕平視老天師有些混濁的雙眼,聲音沒有起伏,就像念著千日不變的經文:“有就是有。”
“當初就讓你跟著王師弟念幾年道藏,不說通讀,好歹養個通達的性子。沒想到經沒念了幾日,便被宋師弟拐去練了劍。”天師越說越氣,雙手不住顫抖起來,“宋老四也是個榆木腦袋,兩個木頭撞在一起能出來個響啊?練劍練劍,鎮日打打殺殺,真是汙了這片清淨!”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大弟子抿了抿嘴,臉色終於沉了下來。
老天師自知失言,麵露尷尬,又擦了擦手,喃喃道:“咱們今日不說這個,你去問問你小師弟,上回侯爺來上香,夥房給做的那個雞腿……”
“練劍,才劃得出片清淨。”平靜的語氣像是在交代下頓吃些什麼,卻硬生生打斷了天師的絮語。
當日的話猛然躥進腦海,跪在上清宮內的年輕道士從回憶中驚醒,抬頭認真盯著今日一本正經的天師。
曾經常常沾著油漬的雙手難得幹淨,卻因著幹淨更容易看出皺起的皮膚和斑痕,分外蒼老。
“咱們今日不說這個。”不知前麵說了些什麼,老天師此時的臉色卻是莊嚴肅穆的,端得有點悲天憫人的樣子,“長絕啊,你拜在我門下多久了?”
“二十一年。”從記事起就是在龍虎山上長大,聽那個常笑得可疑的王師叔說,自己是個棄嬰,不知是何機緣,遇到掌教天師,被抱回山上。
老天師背過身,高聲道:“還記得在天師像前,發過什麼願麼!”
“願掃盡天下不平事,願除盡世間為惡人。”他聽見二十一歲的自己和七歲的自己,一厚重一清脆的聲音同時響起在耳畔。
“記得就好。”老天師的黃紫道袍是當今天子所賜,平日裏被用來當抹布毫不留情,現在卻襯得那個應當佝僂的背影分外高大。
“你塵緣未了。龍虎山第三十七代天師張道衡,命弟子沈長絕下山,曆凡劫,斷癡念。”
老天師說來平淡,聽在他耳中卻無異於驚雷。
塵緣未了?癡念未斷?怎麼會?他?
他日日誦經,早課晚課未曾歇過。
練劍之後,更是一心向道,連山也不再下。
他見過上香的帝王將相,對金紫富貴不屑一顧,也曾見過嫋娜的妙齡閨秀,對胭脂粉黛未曾動心半分。若說他有所執,也不過是身下三分淨地,身後三寸符劍。
如何算斷了癡念?那些香客自然癡妄,那個埋首藏經樓連飯也常忘了吃的王師叔算不算癡妄,那個小心翼翼藏好下山買來的才子佳人話本的小師弟算不算癡妄,總惦記著夥房雞腿的天師又算不算癡妄!
他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了。
平日裏目不斜視,古井無波的沈長絕居然因為兩句話,險些拔劍而起。
修的那顆清淨心,又去了哪裏?
恢複平靜,三叩首,起身,向殿外走去,依舊是那個目不斜視,古井無波的沈長絕。
門簷上的符籙響個不停,在他一步邁過殿門的一刻,丹砂書就的符文紅的像要滴出血來。
老天師依舊背對殿門,山風也吹不動黃紫道袍。道袍上的龍虎繡紋生動異常,爪子竟似要抓破袍子,直直伸到麵前來。
“這戾氣,我也有些耐不住,更不用說長絕了。”看起來情願老死藏書樓的王師叔難得出現在上清宮,一身黃紫道袍像是新做的,極不合身。
老天師沒有說話,轉頭去看他的道袍,像是看到了當年初次披上這尊榮至極的道袍時惶恐不安又強作鎮定的年輕道士,便如當年那般替他整了整衣襟。
“說起來,這又黃又紫的顏色,你我穿都顯得太俗。隻有宋師弟穿著還有那麼幾分樣子,不知是不是練劍的人背比較直的緣故……”王師叔不笑的時候眉毛倒垂成八字,更添喜感。
“他走以後,你也再沒穿過這身袍子。隻有我,還得日日穿著。”老天師的話中透著滄桑,一頓再頓。
“誰讓你要做這個掌教天師……你個張氏嫡係子弟不扛鼎,憑什麼讓咱們這些外姓流血流汗。”王師叔整了整道袍,扶了扶道冠,收了嬉笑。
“你的劍,在這裏。”
老天師看一眼他手捧的鎮山道劍,緩緩轉身,張開雙手。
滿山風雨一瞬湧入他枯瘦的胸懷。
“來吧。”
天色昏暗下來的時分,沈長絕在小鎮郊外的麵攤坐下。
不徐不緩走來的年輕道士,眉目上沾了風塵,卻沒有半分焦躁不耐,一片澄淨寧和。往日偶會流露的鋒芒也被深深埋在眼底,一身樸素的灰色道袍和小鎮上殘破道觀的小道士穿的如出一轍。
麵攤的老板是個憨厚的中年人,臉架方正,爬著這個年紀當有的零星皺紋。見到年輕道士坐下,老板小步上前,問:“客官,來點什麼?”
“一碗素麵。”
老板本想再套兩句近乎,一眼卻瞥見道士不動聲色地解下身後的佩劍,擱在桌上。劍被粗布包著,看不出好或不好,道士放下劍的動作也是輕柔的,並不像那些五大三粗的莽漢一般直接拍到桌上,唯恐人不知他們身上帶著凶器。可老板的小心髒還是突突跳了一下,不知怎的,這樣一個小動作卻讓他想到了往日與些狐朋狗友去看縣官升堂的熱鬧,轟轟鬧鬧的人群中,猛地聽見驚堂木一拍,“堂下何人,有何冤情,速速道來”,世界就安靜了。
“唉,曉得嘞。您且等著。”老板好不容易找回僵在臉上的笑,小步往灶台跑去了。
倚在一旁的老板娘冷眼看著,似乎見不得自家男人彎腰低眉的樣子,冷冷哼了一聲。
沈長絕微微低頭,不去關心這對俗世夫妻。
這樣的事情,這樣的人,一路走來他已經見過不少。
當年的楊柳細腰早被五個孩子磨成水桶,曾經不沾陽春水的五指早就粗糙肥大如男子,念過半百的大娘一手抱著自家的小孫子,一手指著當年花前月下私定終身的良人,柳眉倒豎,罵出口不絕的髒話隻怕街頭的浪子聽了都要麵紅。那位當初文弱風流的士子依舊瘦弱,隻是曾經挺直的腰杆沒有被無恥權貴折斷,卻生生被生活壓垮,剩下一個彎著腰的背影。說不清是誰更不甘心,道不明是誰負了誰。
恩愛的夫妻,相知的友人,和順的孝子,守禮的寡嫂……轉眼之間,連碗麵都沒有熱的功夫,便可反目成仇,牽扯出斬也斬不斷的恩怨情仇來。
無怪那些大和尚要說,慧劍斬情絲。
道士的右手有意無意按在劍上,心道,我有一劍,可斬邪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