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章 塵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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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地板嘎吱作響,幾點灰塵隨著震動揚起。
一連串咚咚的輕響,是那自稱西洲的鬼又下了樓梯。
櫃台上還點著半支蠟燭,大堂倒是已經熄了燈。鬼將在風中開開合合的大門關好,插上鎖,扶著門框站了會兒。窗外是一片死寂,風雨大作的夜晚,各家各戶都早早熄了燈入眠。
屋簷的積水連成一串,啪嗒啪嗒砸在門前。門外一個高大的身影淌水而過,手上撐著把傘,肘內還夾著把。他盯了客棧門口懸著的兩盞燈籠好一會兒,望著緊閉的大門,敲門的手還是沒有落下來。
鬼伸手在門上敲了兩下,燈籠裏的燭火應聲而滅。門口的人漸漸走遠了。
“好運。”鬼想,這是他今天說的最真心的話。
繞著大堂緩緩踱了一圈,在櫃台前停下,將那疊成一摞的銅板一字排開。手指輕推,又變成個不甚圓滿的圓。
“老板。”早不知所蹤的夥計不知何時又回來了,小心地把那算盤遞上,“我再也不玩了,別趕我走。”
鬼笑著看他怯怯的表情,低聲道:“有什麼要緊的?”
夥計看他專注的眼,暗道不好,平日裏刻薄的老板今日居然這麼好說話,不會是被鬼上了身吧?那個道士看著年紀輕輕,一臉正氣的,居然會是傳說中勾人心的鬼?這年頭,連鬼也敢扮道士了啊……
鬼拋下人雖愣在原地,心思卻跑到龍虎山那麼遠的夥計,拖著木屐又回了樓上,左轉第一間房。上樓時不再刻意放輕腳步,木板啪嗒啪嗒響個不停。老朽的木板禁不起重壓,不住顫抖。
吱呀開了門,兩指隔空一撚,點亮了房內的燭。
白燭火光微亮,鬼持燭走到鏡前,吹去一層薄灰。
“這麼些年啊……”鬼對著鏡子裏的自己長歎,末了還扯出一個曖昧的笑容。
“看看你都變成了什麼個鬼樣子……”伸出手摸著冰冷的鏡麵,鏡子裏那張清瘦的臉也愣愣地對著鏡子外麵的人,麵色蒼白的不像自己。食指劃過眉心,眼眶,最後落在了那顆痣上。
“本來……”
“就是個鬼啊……”
鬼癡癡笑著,笑著笑著,就流下兩行淚。
死而有怨,魂魄不散,是為鬼。
沈長絕靜靜打坐,抱元守一。
往日裏輕易飛逝的一個時辰,現下卻漫長地出奇。
“一念生,萬惡作。”
能作什麼惡?生的又是什麼念頭?
“你塵緣未了。”
“塵緣未了。”
“塵緣。”
沈長絕猛地睜開眼。燭火還在跳著,一閃一閃,像是誰的雙眼。
默誦三遍靜心訣,吹滅蠟燭。
一個注定不安穩的夜晚。冗長的夢境,不斷變幻的人,來來往往,聲色犬馬,最後定格在一張清秀的臉上。
還沒有那麼蒼白,沒有那麼瘦削,沒有那顆淚痣。
但是,是他。
靜止的畫麵一瞬生動起來。
安靜笑著的他,打鬧閃躲的他,愁眉苦臉的他,泫然欲泣的他。
目之所及,無處可避。
灰敗的氣線在道士額頭時隱時現,糾纏不休。
一牆之隔,燈火通明。
不喜光的鬼看著窗外沉沉的天色,無奈將油燈撥得更亮堂了幾分。一疊裁好的紙箋靜靜躺在桌上。
沉檀色的書桌,雪白的紙。
一旁的硯台裏,研磨地細膩的墨汁不時散發著淡淡的香。
鬼咬著筆杆,眉頭緊鎖。未幹的淚痕也未擦去,就這麼掛著,浸濕了半邊臉頰。
幾番思量,終於認輸般落了筆。筆畫勾連,運指如飛。
昨夜一宿暴雨,並沒有影響今日的好天氣。
天空被洗得一塵不染,綴著幾縷雲絮。柳樹新抽的嫩芽還有些澀澀的蜷曲著,裹兩滴未幹的雨水。凍了一冬的倉庚,也伸開爪子,站在枝頭鳴上兩聲。
沈長絕一夜噩夢,仍準時早早醒來,打坐了半個時辰,這才收拾幹淨自己,下樓。
客棧沒人住宿,但兼營的早餐生意倒還不錯,堪堪坐了半堂的人。掃視一眼,各桌上擺的都是麵,不過有的加了肉,有的是清湯罷了。
一個中年壯漢豪邁地跨坐在他旁邊的桌上,嚷道:“來碗麵,加肉!”
昨晚趴在櫃台上的夥計不見其人,但聲音從後院傳來,大聲地能壓住壯漢:“等著!”
過了會兒,果然見著那夥計一手一碗麵奔了出來,速度不慢,滴水不濺,可謂行家裏手。
“一碗素麵。”
路過的夥計頓了頓腳步,有些厭惡地看了道士一眼,恨恨地吐出兩個字:“曉得。”又腳不沾地的跑遠了。
年長的姑嫂閑扯些家長裏短,那個看似粗苯的壯漢居然賣著繡花布。沈長絕放下兩個銅板的時候,不出意外又被夥計瞪大的小眼睛盯了好一陣。
等會兒得了閑要去趟土地廟,讓那個瞎眼老道士給算算,這年輕道士到底是何方妖孽。夥計又想起至今沒有露麵的老板,別是已經被勾了魂去了吧,不禁有些憂鬱。
一身懈憊的老板尚在床上睡得安穩,客棧外的街麵卻已吵吵鬧鬧開了。
客棧雖在近郊,倒也不是那荒郊野嶺。聽聞這朱仙鎮原先還是漕運要道,前些年草寇作亂不休,商旅才紛紛繞了道。後來幾經波折,草寇被剿滅的七七八八,這水運到底是沒再興盛起來,鎮子也就破敗成了現在這個樣子。或許確實應了那個在土地廟擺攤算卦的瞎眼道士的話:風水輪流轉呐。
原先鎮上的居民多是商販,隨著水運衰弱,去了不少。現在的住戶多是附近農戶,近年陸續遷過來的。農人雖然樸實,該買該賣的一樣不少,趁著大好春光,街頭巷尾便活絡起來。
出了客棧大門,便見對麵街上擺了個胭脂水粉的攤子。攤主是位麵善的婆婆,被一群花枝招展的鶯鶯燕燕圍在當中,不見半點煩躁,細細說著這胭脂如何不同,沾了水一時半會兒也花不了。
沈長絕走了一段,回首看了眼客棧二樓。那扇窗緊緊關著。
倒確實是個懈憊的人……不,懈憊的鬼。
回到客棧將近正午時分,比起早餐單一的麵條,正午的菜色複雜上不少。夥計忙的連喝口水的工夫都沒有,直恨自己沒有四隻手,一手一道紅燒肉,一手一道白切雞,大碗米飯兩手端好,再掛上幾隻晃晃悠悠的酒壺。
正忙得口幹舌燥,七竅生煙的當口,雙眼一花,看到一個身影直愣愣立在大門口,擋了半門的陽光。
“你怎的沒走?”夥計虎目一瞪,暗道你還準備糾纏不休不成?小老板身板單薄,咱家可不是吃素的。
沈長絕點了點頭,目光卻不停留在他身上,向二樓飄去。
那鬼正倚在房門上笑。
門是半開的,房是自己的。
沈長絕沒有問他為什麼從自己的房裏出來。
那鬼也沒有問他為什麼還不早點走人了事。
兩人隔著一層樓一個夥計相視一笑。像是看透了千重宮闕,茫茫人海。
這道士笑起來挺好看的。夥計想。
哎喲不對!勾走了老板,咱家得和你拚命!
夥計出手如電,操起算盤就往道士臉上扣去。砸出個青紫紅黑來,看這雙桃花眼還怎麼勾人!
避過張牙舞爪的夥計,沈長絕將十枚銅板放在櫃台上,整整齊齊一摞。
鬼在樓上看的好笑,捂著嘴,彎了腰。
其實這樣挺好。天氣不錯。睡個飽覺。客棧是自己的,來來往往都是熟客。夥計是自己的,吵吵鬧鬧也不寂寞。他,暫時也還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