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後來回去了嗎？
    他入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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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風綠了堤岸，紅了百花，也喚醒了樹洞裏的小鬆鼠。他迷迷糊糊從樹洞裏出來時，眼睛一骨碌，一眼便見到等在樹下的大黑影，頓時神清氣爽，忙匆匆地從樹上一滾一滾地邊跑邊摔，末了似乎早料到了準頭，正正落在了黑影的懷裏。
    小鬆鼠整整一個冬天沒說話，這會兒口齒似乎愈發不伶俐，將舌頭折磨了好一陣後，才說出句清晰話來：你怎麼在這兒？
    他歇了會，繼續問：你來接我是不是？
    黑影嘴上沒應，直瞅著他。
    小鬆鼠左右瞧了他幾眼，仿佛有所意會，撇著嘴說：你不是來接我，你要給石頭做蓑衣對不對？
    黑影輕撫他的頭，不知打身上哪一處掏出些花生仁兒，放到小鬆鼠爪子裏。小鬆鼠卻是苦了臉，小爪子指著小溪的方向，說：現在我渴得很，你先捎我去飲些水好不？
    黑影渾身散著笑意，兩手抱著小鬆鼠往溪邊走去。黑影似乎顧及著小鬆鼠並不太清醒的腦袋瓜，把他擱自己滑溜溜的脖子裏，從岸邊草地裏摘了片寬些的草葉，舀了一勺，便端到他麵前來。
    小鬆鼠就著黑影的手喝了好幾趟，打了個小嗝，這才略略生出些神清氣爽的意味來。他依舊由黑影一手托著團在脖子裏，不住地翻身挪動，仿佛勢要找出個舒服的位置來。黑影也樂意慣著他，任他擺好姿勢，才把原先的花生仁兒遞過去。
    小鬆鼠倆爪子捧著花生仁，邊吃邊說：你哪裏找來的花生，還是一直存著的？
    黑影依舊沒出聲，仿佛向來是聽不懂小鬆鼠的話，隻靜靜看著他，眼如點漆，又若酣墨，沉靜中似是蘊了無數言語，偏生默默不談。
    小鬆鼠卻有些落寞，說：你還是聽不懂？他灰心地頓了頓，隨後便啄木般一點點嚼著花生仁，裝作若無其事：我是這裏起得最早的鬆鼠！待我回去的，肯定要把灰鬆鼠叫醒的。
    黑影輕抱住小鬆鼠，靜靜看他樂此不疲地邊耍著嘴皮子邊啃花生仁兒。可不過多久，鬆鼠便撐不住了，倆爪子還倔強地抓住已吃去大半的花生，頭卻歪到一邊兒，沉沉地又睡著了。
    黑影拿去他爪子裏的花生仁兒，朝他的腦袋輕撫幾下，便抱著他起身，招來正忙著築巢生孩子的喜鵲姑娘，將小小一隻的鬆鼠托付與她，囑咐她要穩穩當當送回樹上去。喜鵲不情不願卻無可奈何，隻得叼住小鬆鼠的尾巴，爪子還鉗住一顆沒吃完的花生仁，黑著臉往林子裏飛去。
    小鬆鼠複又轉醒是在第三天。他砸吧著嘴巴，拿起扔在自己邊上吃了一半的花生仁，又開始窸窸窣窣地啃起來。這天陽光明媚，他伸了個懶腰，剛走到樹洞口便見到呆愣愣地坐對麵枝頭上的灰鬆鼠。這廝雙目無光，一副欲醒未醒、失魂落魄的模樣，罕見得很。
    小鬆鼠朝他招了招手，見他不應，差點就想把爪子上的半顆花生仁扔過去，幸虧及時止住了動作，否則可得後悔死。他在樹幹上掰了塊樹皮往灰鬆鼠方向扔過去，灰鬆鼠被砸得一個激靈，摔了一跤，差點沒摔到樹下去。他轉過頭怒瞪小鬆鼠，口裏嚷嚷個不停：你這個混球，沒心肝的……
    小鬆鼠沒理會他嘴上的叫罵，一邊吃花生一邊問：你傻坐在那做甚麼？
    灰鬆鼠靜默片刻，說我做了一個夢
    小鬆鼠饒有興趣地跑過去問：夢？什麼夢？
    灰鬆鼠說：有一位千金小姐，她身體不好，隻能養著一隻鳥做消遣，天天好吃好喝地供著，唯恐它受了委屈。那鳥卻不滿足，不願困在籠子裏被人豢養著，終於有一天趁著小姐將它從籠子裏放出來喂吃，借機飛走了。小姐很傷心，不僅四處遣人去找，自己還親自去尋，哪知道遭了意外，不慎摔進河裏淹死了。
    嗚哇，小鬆鼠感歎道：小姐好可憐啊。
    灰鬆鼠卻問他：那隻小鳥是不是太壞了？
    小鬆鼠終於把花生仁啃完了，舔了舔爪子說：是有點壞啦，小姐對它那麼好……不過一直困在籠子裏，也很無聊啊。
    灰鬆鼠笑了笑，轉頭去看他，說：又想去找溪邊的黑個頭啦？
    小鬆鼠嘿嘿笑了幾聲，突然想起些什麼就說：我總記得冬天的時候他說要給我說故事，不過他總聽不懂我的話，也不說話，也不知道我怎麼會有這個想法。
    灰鬆鼠說：你怎就知道他不會說話？
    又推了他一把：走走走，在這瞎炫耀些甚麼呢。
    小鬆鼠遭他這麼一推攘，便也樂滋滋地跑開了。他到了溪邊，便先見了坐在堤岸的黑影，再是立在溪邊的大石和邊兒上的草蓑衣。黑影遠遠就曉得他來了，朝他勾了勾手，小鬆鼠便撲滾著跑過去。他在黑影的肩膀上挑了個舒服的位置伏下來，才趴了會兒，黑影便向他遞了一瓣剝好的小柑橘。小鬆鼠輕輕咬了一口，汁液豐沛，酸甜可口，便又多咬一口。黑影也不嫌他把柑橘吃得滿嘴都是汁水，也不介懷自己手裏沾滿黏黏的果汁，由著他把一瓣柑橘吃完後，便一齊往河裏洗髒。
    小鬆鼠抹著嘴巴問：你是不是要給我說故事？
    黑影拐頭看他，沒說話。
    小鬆鼠又說：今天灰鬆鼠給我說故事了。因為一隻淘氣的小鳥，害得一個小姐溺水了。我不喜歡令人不歡喜的故事。
    黑影瀝幹手上的水後，輕輕摸了摸小鬆鼠的頭。
    小鬆鼠用爪子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說：你聽不懂我的話，那你會說話嗎？他張嘴又合上，合嘴又張開，仿佛在教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如何張嘴發聲。
    黑影的手還留在他的頭上，突然用力一按，隨即又鬆開，那一瞬間小鬆鼠似乎真的聽到黑影在說話。
    黑影又說：你聽到嗎？
    小鬆鼠眨巴著眼睛，抬頭去看他，滿臉不可置信：你真的在說話？
    黑影的手摸了把他的頭上的毛發，說：我原本便不會說話，會說的話你大抵也不懂。便也隻能如此了。
    小鬆鼠總算聽懂了，他忙伸出爪子去輕輕按著黑影放在自己頭上的大手，仿佛亟不可待般：那你就一直這樣子……我想聽你說話。
    黑影似乎是笑了：哪有一直按著你頭的理？嗓音渾厚低沉，彷如林中老樹被風吹動的聲音。
    小鬆鼠支支吾吾說：可我喜歡你按著……我喜歡你說話。
    黑影偏開頭，似乎是不好意思了。好一陣子恢複過來後，對他說：你想聽故事嗎？
    小鬆鼠連聲道想想想想的。
    黑影被他逗笑了，又問：若是這是讓人悲傷的故事呢？
    小鬆鼠坐到黑影懷裏去，磨蹭了一頓，模模糊糊嘀咕著：你說的故事我都愛聽。
    黑影一手摸著他的手，一手將他抱緊了些，溫柔如水，說：好，我說與你聽。
    那個故事自初春而始，又終於數年後的春日。
    故事畢後，小鬆鼠糊在黑影身上，鬱悶地問：高……高……作甚麼不留下來呢？
    黑影瞧他一副記憶不清的模樣，輕輕笑道：高高舍不下報仇吧。
    小鬆鼠又悶悶問道：那阿綠為什麼不留下他？
    黑影沉吟片刻，說：也許是他知道攔不下。
    小鬆鼠朝著他撐起小下巴：可我覺得如果阿綠要他留下，沒準真的能成呢。
    黑影驚訝地看著他，竟沒能說出話來。他轉眼去看溪邊大石，目色幽深若遠山，心中神色俱是複雜無比。
    小鬆鼠撐著腦袋瓜子，晃了晃。
    ……高高，後來回去了嗎？
    黑影的目光籠於石上，又是溫柔又是繾綣，末又添上絲絲苦澀。
    他入魔了，變得很壞很壞。大抵也不會再回去了罷。
    小鬆鼠一驚，又問：那阿綠怎麼辦？
    會有別的生靈願意守著他的。那個生靈其實願意守到最後的。
    是那條大鯢嗎？那他不會寂寞嗎？
    一開始不會，後來覺得有一些，可最後卻不這樣覺得了。
    小鬆鼠使勁地眨了幾下眼睛，從黑影的懷裏爬出來，正正對著他，昂首挺胸，說：是因為有了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