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石頭的故事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7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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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故事始於初春,正值萬物複蘇之際。那是春日一個午後,一個渾身帶血的外來青年貿然闖進了這片樹林裏。他氣若遊絲,上下乏力,麵上皆是血汙,白白糊了一張俊俏張揚的臉,身上汩汩流著血,唯有憑著一股子意氣在跋涉,每走至一處,都留下一灘子血跡。
    林中萬物始發,四處皆是鳥啼蟲鳴,嫩綠盈眶。來人實在走不動了,頭昏目眩,正要脫力倒下,忽地竟見到一棵碧綠婆娑樹上,坐著一個人。
    他不欲人前失儀,著力撐住正欲倒下的上身,堪堪半跪在地上。他喘著粗氣抬頭細看,那人坐於枝幹之上,幾欲與青樹渾然一色,恰是一方君子溫良,如風拂麵。隻那一瞬,他便想起一句詩詞:色淺微含露,絲輕未惹塵。
    那人也在看他,麵容未改,細看間眼裏又似含了些好奇。
    兩廂靜默許久,便聽得樹上那人開口說:你竟瞧得見我?
    來人一愣,隻想你也藏得不甚隱秘,又怎會瞧不見?便回道:“是。未知閣下何人?”
    樹上人眼邊染上絲絲訝然,仿佛饒有興致:不過是這林中一介。那你呢,自哪裏來?莫不是要死了?
    這話問得粗魯,可來人亦是沒有多餘力氣為之生氣,他脫力倒下,仰麵便見碧空如洗,忽然隻覺世上隻餘他渺渺一身,風雨吹打,葉落黃昏。他恍惚道:“是啊,我快要死了罷。”
    樹上人沉默半晌,便輕輕自樹梢落下。他青絲及腰,身著一張淺綠長袍,堪堪觸地,了無紋飾,正款款向地上的人走過去。待他走近,地上那人側頭過來,麵上盡是遲暮的意氣和噴薄的怨懟,甚至蒙上一層淺淺的春愁。
    樹上人蹲下身來,問他:你麵上含恨,可是有未竟之事?
    青年注視著他,忽而仰頭大笑,邊笑邊說:“我前半生榮華享之不盡,殺伐生死不過點頭抬手間,不曾想越在高處,便越是懸危。不過一朝醒來,枕邊人背離,至親叛逆,雲上光,地下泥,竟不過一線之差。”
    樹上人聞之淡然,仿若未聞。他說:有時林中晴好天連綿數日,總是指不好何日暴風驟雨忽至。世間萬事萬物生生滅滅,有起便有落,不過是常態罷。
    地上那人卻不服氣:“事不關己,話便說得漂亮。若一日禍事降臨,萬般怨恨不甘便由此而生,若非身死,終不得解脫。”
    樹上人不語,他向來對人世紛陳事提不起興趣。
    地上青年此時看著他,眼底裏愈是對多舛命途的掙紮,臉上的真誠就愈是虛假。他說:“你可願救我?”
    樹上人端詳他許久,仿佛在歎息,又仿佛在淺笑,隻說:看多了恒常不變之事,總是想見見世間的移改萬變事。
    後來青年便在林中小屋安住下來,專心養傷。這家木屋仿佛是為山下獵戶所築,卻鮮有人氣。
    隨著身上致命傷痛一天天轉好,青年人也與樹上人話多了起來,兩人便也漸漸熟稔。這越是熟悉,青年人越是覺得樹上人的不凡。
    一日他拄拐出外,沒走多遠便尋到那人。那人的腿腳浸沒在小溪裏,兩手撐在岸邊,似乎與水中什麼東西在玩鬧。他慢慢走了過去,這才發現遊走水中腳間的是一條渾身漆黑、通體鋥亮的大鯢。大鯢同時也覺察到他,發出了退敵警惕般的尖叫聲。
    樹上人咯咯笑出聲來,用腳撥動水中大鯢,似在安撫。大鯢仿佛得其示意,收起聲音,繼續在他小腿間肆意遊動。
    青年看呆了眼,豔陽下眼裏仿佛隻餘下潺潺清水中那兩條白皙的腿,惹人注目得很。嘴上卻沒跟上心裏所想,隻說:“這竟有如此黑不溜秋的大鯢。”
    樹上人責怪般看了他一眼,仿佛絲綢拂過臉頰,卻不想裏頭埋了釘子。那人隻說:萬眾生靈自有其生息,活躍天地,外貌容色卻隻是其次。
    青年臉上一紅,訥訥道:“是我唐突了。”
    樹上人伸手抱起水中大鯢,圈在懷裏,濕了他一身衣袍。他卻毫不在意,淡淡問:我仿佛還沒問你的名字?
    青年心裏生發出一絲絲喜悅,忙答道:“敝姓高,名明喻,字子慧。那你呢?”
    樹上人一愣:我?
    他摸了摸懷裏滑溜的大鯢,淺淺笑道:南宮綠。你可以叫我阿綠。
    高明喻沒有由來地微微紅了臉,他說:“阿綠……你也可以叫我子慧。”
    阿綠眨了眨眼,看著高明喻說:子慧。
    高明喻連月來的吃食皆是阿綠代勞,直直送上門去,直到他能下床稍稍走動了,他便自覺到小屋門邊候著阿綠,唯恐有所怠慢。
    阿綠捎來的吃食每日層出不窮,時而也會接連幾日都是一樣的食物。高明喻就曾試過連著五日吃著淡無味的雞肉,偶爾也會沒有肉的,幾樣素菜疊加起來,淡若無味,直把人吃作活脫脫一個淡若水的君子來。
    漸漸地高明喻便好奇起來,初時他以為自己得日日吃山林果子抵饑,竟未料自己也有啃菜撕肉的一天。可這整一個林子除了來往不止的走獸飛禽,了無炊煙,阿綠又是打哪兒得來這麼些吃的?
    他知道阿綠總呆在山林中央那棵喬木下,便找了日清晨,候在附近。待阿綠與那大鯢耍得夠了,他便掃了掃身上微塵,慢慢沿著山間路往山下走。
    高明喻悄悄尾隨在後,沿路而下,約莫個把時辰後,四周忽然便人言鼎沸起來。他訝然環顧四方,驚駭得不行:怎的就突然跑到山腳邊兒的村莊來了?
    阿綠悠哉哉走在前頭,不多時便潛入了人群裏,直像一尾遊魚投入天之池裏去。高明喻趕忙追過去,拐了幾個彎兒,便到了一香火鼎盛的廟宇外。
    阿綠毫無忌諱便闖入廟中,停在供桌邊兒張望著。周遭上供、點香、添香油的村民仿佛壓根沒看到他,由了他在桌上往幾盤烤肉裏挑挑揀揀的,挑出些好的往自己隨身帶著的布袋子放,又從旁處撈了幾塊蘿卜雞蛋糕,把布袋一紮,回過頭來就要走。
    高明喻在門外看呆了,直愣到阿綠回身過來才回過神來。那時阿綠正向著他輕挑眉角,一臉自得,笑得眉飛色舞。高明喻愣了半晌,見他慢慢走過來,便問他:“你早知我跟在你身後?”
    阿綠笑著說:是呀。
    高明喻沒料到他如此的直率,啞言片刻後又問:“你不怕我說出去……你仿佛是有些神通的。”
    阿綠隨意把布袋遞過去,說:你也說我有些神通的,我又有何愁?
    高明喻張了張嘴,到底沒說出別的話來,隻覺著手上布袋裏層層散著些許熱氣,似乎新鮮得很,害得他手心不停冒著汗。他隨後跟著阿綠,複又往山上跋行而去。
    阿綠瞧他久久不語,忽地便停了腳步,轉過頭來對著他似笑非笑:你在怕我?
    高明喻也止住了腳步,抬眼便見他駐在上方前頭,山上林間的光往他身上撲來,仿佛在他身邊拐了幾個溜兒,末了深情而溫柔、紛紛往他眼角處印下一個又一個的吻。高明喻此刻隻瞧見了他仿若翠木叢林的眸子,竟隱隱給人以包容萬物之感。
    他說:“我……沒有。”
    阿綠垂了眼睛,隻輕輕瞅了他一眼,說:噢,果真嗎?
    高明喻抓著布袋子,沒來由地便想起以前意氣風發、鮮衣怒馬的自己,雖不至蓋世神通、踐華為城,何曾如此窩囊?於是他便踏踏幾步走上前去,無比鎮定伸手握住阿綠的手,仿佛要以此為憑,印證自己的無比真心。
    他說:“當真。”
    阿綠朝他看過來,竟直直看進他的眼,說:他們本供著的就是我……你瞧四周,是不是又靜了下來?
    高明喻這才驚覺端倪。
    阿綠由他牽著,又說:這麼說吧,這山裏有一扇無形的門,旁的人越不進來,卻進了另一頭,這便是為甚麼你在山裏總瞧不見人煙。
    高明喻狐疑問:“可我卻進來了。”
    阿綠淺淺笑了,卻不止是尋常人歡喜的笑,裏頭似乎也摻了些別的,說:那日你瀕死,便得了這機緣。加之你本就是修道修仙的良才,故而能見了我。
    高明喻一怔,眼神流轉,抬眼看他說:“原是我之幸。”
    高明喻初時僅曉得阿綠是得道之人,可無數次見了他自由馳騁於林間樹上水中,又似能與萬物通靈,心中疑竇便越發難解。
    後來一日,他想及前情後事,又思及身上病痛涼已,始定決心,到了溪邊去尋阿綠,見了他便問:“你不單是位修道人,是嗎?”
    阿綠側頭看他,淡淡笑道:你何必這一問。再過數日你傷愈,你我就此別過,不好嗎?
    高明喻臉上一凜,忽然便雙膝跪在阿綠邊上。
    阿綠困惑不已,定定看著他,卻沒動彈。未等高明喻開口,他便先說:你有求於我,但心神不穩,想必是我不願之事。
    高明喻麵朝地,終是決然道:“既是山下眾人供奉,我便隻道你是山中神仙。我隻求你助我一臂之力,報我國恨家仇。”
    阿綠靜靜說:我幫不了你。
    高明喻不願退步,隻說:“這與能力無關,隻在你願與不願之間。”
    阿綠見他久久不起,麵上俱是憂慮悲切,許久便別了眼去,再不願看他。
    他說:我到底不能幫你,你走罷。
    高明喻仍是不起,阿綠便抱起水中大鯢,也不看他一眼,便慢慢走遠。
    此後幾日,高明喻再沒有來找過阿綠。倒是阿綠心中不忍,往那木屋一尋,原是人去樓空,連絲毫音訊也未留下。他落寞笑了笑,轉身便走了。
    此後幾年,阿綠有聞塵世禍結紛起,一心術不正的修道士入朝,禍延整個朝綱。他聞之微微一怔,隻道心間千種萬種味道,複雜得很。
    到底是造了孽。他這樣想到,一時灰心無比。懷中大鯢仿佛探得他的心神,卷了身子到處蠕動,隻求他露出一絲笑顏。
    阿綠摸了摸懷裏大鯢,清淺彎了一笑。
    後又過了一些時日,朝政禍亂,人人自危。便在那時,那修道之士忽然抽身而去,不見蹤影。世傳那修道士作惡甚多,天降九重雷劫,必是死無葬身之地。
    阿綠怔怔聽著各方流言,末了仰首望天,隻見了一片蔚藍安寧,遠山雲煙,綠樹浮香。
    卻不想幾日後的晴朗天,終為驚雷所破。
    那日本是和風麗日的響晴天,恰是午後時分,山林百丈遠處忽而風雨大作,風雨變色。阿綠坐於樹上,蹙眉望天,一抹愁緒紛飛。
    正是這時,一橫紋飛鳥落於枝頭,候在他的近處,眨著小眼睛在看他。阿綠伸手去接它,那鳥便乖乖停在他手上,腳上明明白白地綁著個傳信竹筒。他輕輕解下信筒,取出信箋,展開一看,不過幾行細字:畢生所願所喜,皆在林中。若非死別,必將生還。
    阿綠垂眼斂了信,自樹梢飄飄落下,朝著那方狂風大作的天邊走了幾步,又停了下來。
    不多時,第一道天雷落下,震天動地。
    阿綠的心隨之提起。
    第二道。緊隨著第三道。風嗔雲怒。
    第四道響起之際,阿綠悠悠回頭看了看身後這棵大樹,又一年,春色鬱鬱。南國紅豆,注定情深不渝,萬死莫辭。
    第五道。
    第六道。
    阿綠口中念念有詞,林中頓時風聲大作,卷起無邊的新綠。潭中黑大鯢仿佛感知到危險,急匆匆自水中爬出,往阿綠所在樹邊爬去。
    不過幾息之間,林子上烏雲密布,電閃雷鳴,而原本暴風驟雨的另外一方天地漸漸止住了咆哮,仿似有人輕撫它的毛發,不住撫慰,才熄了連天的暴躁。
    阿綠抬頭看天,第七道雷蠢蠢欲動,即將破空而來。
    他手裏還抓著那信箋,嘴裏卻止不住在笑。那時的片刻歡愉,一晌情動,又怎會隻是一人的?
    他說:最後三道的天雷,貫天徹地,威力無窮。你一介凡體,又如何抵得過?
    正是第七道連著第八道、第九道的天雷落下之際,他又淡淡說道:到底是我逃不過的劫數。
    那一刻,雲合霧集,風激電飛,震徹天地。
    大鯢使盡全身之力奔走,可當他到了那處,哪裏還有那棵情深繾綣、綠蔭長覆的南國紅豆,空留了遭燒焦的枝幹,再無生氣。它所思所想之人,此刻倒在樹下,奄奄一息。
    它慌慌忙忙爬過去,隻見那人渾身沒一處好的,此刻側過頭來看它,麵上傷痕可怖,他說:你可怕我?你莫怕。
    大鯢又靠近了一些。
    阿綠說:我雖未死,但上天必降重罰。這林子我住得久了,總有了感情。我不願將它交予別的天神地仙,你可願替我好好看護它?
    大鯢晃了晃腦袋,眼睛裏逼出了好幾滴眼淚。
    阿綠笑了:到底是你懂事。你過來。
    阿綠的手放在大鯢身上,將自己僅存的神力一絲不漏傳送過去。大鯢仿佛是進補得過分了,滿腦袋昏沉沉的。
    阿綠說:自此這山中主人便是你了。
    大鯢努力睜大眼睛,又聽見他說:可我總是對不住你。這漫長的歲月,隻你一人過,是多麼寂寞的事情啊。若有可能,隻願從未得道,隻做一個常人,多好。
    大鯢靜靜看著他,終抵不過周身疲憊,沉沉睡了過去。
    這一睡不知過去多久,待它醒來,林子再次恢複生機,隻是林中那棵南國紅豆徹底枯死,化作齏粉,唯獨溪邊不為人知地多了塊嶙峋大石。
    大鯢化作人形,刻意糊了自己麵目和身形,仿佛自己還是昔年的大鯢,麵目容色可憎。他走至石邊。他知道這是上天對阿綠的懲罰,破天道,亂乾坤,救不可救之人,因而被罰作一塊大石,曆三百年,靜思己過。
    大鯢伸手輕輕撫摸大石,尚不習慣人形,艱難開口說:我陪著你。
    那是大石和黑影出現的最初時候,林中萬物不解,紛紛避之大吉,與溪邊相鄰的那片小鬆林和林道,再無鳥獸踏足。彼時小鬆鼠尚未喬遷至此,灰鬆鼠亦未逃至此處。
    變天後的一派祥和安寧,靜靜地延著時光流轉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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