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江城(1)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201
滾屏速度:
保存設置 開始滾屏
“堂庭歇畫鵑,冷露濕桂花。近秋披金裳,妙麵如蒙紗。
有一美人戲花,情郎竊影偷畫,畫裏有桂有花,閨裏有美人如畫。”
寄信人,季子槐。
情詩風流,借物喻人。是用慣的手法。
霜瑾坐在桂樹下,將信收好,提筆回道:
“雨小溫露潤,弄桂憂濕身。窗花無獨枝,古來對成雙。
有一浪子倜儻,侍徒摹廚煮湯,湯裏有豆有糖,堂前寄相思豆湯。”
季子槐收到回信,已是七日以後了。
••••••••••••••••••••••••••••••••••••••••••••••••••••••••••••••••••••••
江洲煙雨朦朧,清涼幽爽,不比燥熱的京城。留水江藻綠深沉不見魚影,碧天無際,與綠江間隻隔一層霧衣,霧中畫船向南,幾葉扁舟傍身,隔江百裏見酒旗飄搖,漁人歌:
“天有碧闕耀雲霏,水歌入江鬧龍魂。霧裏尋都幾探首,留江水隻無盡流。無盡流,無盡留,無盡留哪。嘿喲——嘿喲——織網留江水喲,嘿喲——嘿喲——織網留江水喲!”
季子槐把霜瑾留在京城,很是舍不得。可是“恩人”青魘想去江城,晏嫿和季璞初也想去。他當家作主的,不能偏私寵一人。所以這番出行匆忙,隻想早去早回。——眼看,江城已到了,季子槐隻覺得漫長難熬,沒有半點驚喜。
他隻心心念及病美人,總覺得難忘,於是一路都十分煩躁。
方才,他聽見劃一葉舟的老者唱此歌,正好給自己壓抑的情緒找個出口,於是故意挑刺詢問船家:
“江水無盡流,難道織一張網便能留了嗎?——我聽你這詞不妥啊,不如求我幫一幫,為你改上幾字,免得叫人聽了笑話嘛。”
老者的船槳稍頓,他抬頭,季子槐瞧他紅腮大耳,一雙厚瞼大眼,吊膽糙鼻,麵容慈善,眉須落顎,像一個老道仙。——老者沉默一會兒,撚起長及腰部的白須,並不受挑釁,反而和藹的笑道:
“這位老爺有所不知。——留水江深達五丈,有鯽魚,青魚,草魚,鯉魚,鯿花,翹嘴鮊等等。還有草龜,鱉,珍珠蝦、螺貝,蟶子等等。——江洲以漁業為主,一網子魚撈上來,魚堵住網的孔,自然能盛水。此歌一唱留水江,二來宣揚我江洲的魚種繁多,是有暗意啊。”
季子槐搖搖扇子,他心想:尋常老百姓都隨風跟唱,哪裏知道其中意義。這老人家不僅能想到網有魚能留水,還說出第二層意思,想必也不是普通人吧。
季子槐把扇握住,探過臉,堆笑問:
“老人家,你是何許人?”
“漁民。”
“漁民哪知道這麼多?”
“嗬嗬,那若是編詞的漁民呢?”
季子槐大駭。他剛才還說要改詞,豈不是成了笑話?
老者拂著胡須,見船上的男子一臉難堪,便揮揮手,以表不在意。罷了,他一扭船槳,緩緩隱入霧中,漸行漸遠,隻剩一抹黑影。
季子槐用扇子拍拍手掌,心中的火鼓得越來越大。他思前想後,止不住的悔自己為什麼來江城。——就因為青魘救了霜瑾,他要報恩?——是啊,青魘!青魘!像個掃把星一般!
他轉身,想進船艙休息,那曉得跟一身黑衣的青魘對上照麵。——青魘麵目表情,忠摯的眼眸輕輕的落下來,似帶有一點憂傷。
季子槐火氣湧上腦門,每天對著一張不會笑,隻知道傻愣的臉,他都快瘋了:
“做什麼!——走開!”
麵對越加惡劣的態度,青魘隻是保持著沉默,還有這張沒有神采的臉。
如果他不是嬌豔的花,他隻是從岩石中頑強生長的一顆草。的確,不需要細心嗬護。且它也不害怕被忽視、疏離因為它足夠強大,能“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他怕的是一陣又一陣的野火燒過,卻沒有一場春風吹來。
哪怕就一次。一個希望。
青魘抓住季子槐的手,不讓他離開,就像懸在指尖的救命稻草,他甚至不敢用力。
季子槐很震怒:“放手!”
青魘放開手,惱羞的別過臉,聽見對方撩開門簾進入船艙。這一幕幕都那樣生硬,他一句話都說不出口。
才多久呢,從彼此擁抱到嫌棄。——他不明白。——季子槐變得太快,他跟不上。
那麼問題究竟在哪呢?
青魘那一瞬間的表情,像被遺棄的狗一樣狼狽。無助。
他來這世間是為了季子槐。原以為會比在籠子裏快樂,卻沒想到現實如此艱難。
艱難到他已經邁不出步子了。
到了船岸,季府的人從畫船上陸續下來,還來不及感受江洲濕潤的氣息,店家立馬讓小二派送熱乎乎的饅頭和蔥油湯。
“公子,來一個饅頭吧。”青魘搖頭拒絕。“公子,來一碗湯吧。”青魘還是搖頭拒絕。
晏嫿也沒吃,她嫌東西是下人吃的。便坐在茶亭的椅子上歇息,搖著圓扇,等下人陸續把所有的行李搬下來。
季子槐則抱著季璞初,喝著蔥油湯,站在棚子邊上觀望遠處田間的小徑,還有小徑邊緣的幾戶人家。都是茅草房。房前的金黃小麥累果彎曲,無風,卻顫巍巍的搖擺著。季子槐開始回憶兒時,在兒子季璞初耳邊輕輕歎道:
“你爹爹我以前也是農家的孩子。吃饅頭,喝蔥油湯。”
季璞初眨眨眼,他過慣了好日子,總覺得糙劣的食物難下咽:
“爹,你小時候過得好苦啊。”
天真爛漫的一番童言。
苦嗎?——嗬。一場強匪劫村,燒了田地,燒了茅屋。親爹被人用刀捅死,親娘則教強匪抓去,親娘不從,跳入河裏自盡。至於他。——遇見了一位仙人,把他從業火的煉獄救出來。然後把他扔進另一個煉獄。交心的煉獄。
他連自己的名字都不記得。季子槐,槐。他說越髒的名字,活得越久。就像他一樣,魘,是屍下犬鬼,能避災厄,躲天眼。——所以,隨著這個名字,季子槐的一生,仿佛都許給了那個人。
恨。
他不會文,不會武。飯隻食清粥,菜撿野根。除了劈材,掏鳥蛋,活了十七八年,大字也不熟幾個。回到凡間,活得就跟豬一樣蠢。——這就是他的惡果。——因為他愛慕一個不該愛慕的妖,是上天懲罰他。懲罰他花比常人更多的精力,去重新開始他的人生。
孰更苦?!
而青魘,則是在他功成名就時,說一句我也愛你,那所有的一切都抵消了?
天下恐怕沒有如此便宜的事!
傍晚他們擇了一家豪門客棧。選上等房,分了三間。季子槐、季璞初一間天字玄房。晏嫿一間天字正房。青魘一間地字黃房。既然是地字房,自然是接地氣,與天字閣劃了四層樓。
季府的人在大堂吃飯,青魘孤零零的在一側,和仆人們擁在一起,晏嫿、季子槐等人則在另一側歡聲笑語。
為了讓青魘振作,有個仆人冒膽夾了一塊雞腿給他。然後低聲勸:
“青公子,您這一路都不曾開口說話。好歹這飯要吃啊。”
青魘蒼白的臉灰蒙蒙的,他用不慣筷子,夾了好幾下沒夾起來,便沒了興致,把碗一推,頹然一副吃不下的神情。
仆人著急道:“您不吃怎麼行?”
青魘麵無表情的搖頭。
仆人挨過去,把碗拿回來,用筷子挑肉成一塊塊,一條條。然後施個眼色讓另一旁的丫鬟喂,可丫鬟隻惦記著上次幫青魘的秋木和欣笑笑,雙手一抖,急忙晃腦袋,以示不敢。
仆人歎氣,初見青魘的氣勢濤濤,到如今的喪氣犬,叫人如何不莞爾。——可他也不敢逾越。隻能把碗移更近點。
每個人都心知肚明,怎麼一開始興高采烈,日日等著要來江城的青魘突然頹廢,像過不了秋的牡丹,被一陣時節風吹敗了昔日雍容華貴。——因為此陣風來自季老爺,來自他滿不在乎,甚至堪稱厭惡的態度。
試想,季府的妻妾何曾受過如此屈辱和忽視。
晏嫿伺候季子槐,不敢細想。
就在此時——
樓間突然傳來一個激昂的聲音:“你也忒煩,我出去走走你也跟來。——走開!”
門被“哐”一聲撞開,另一個聲音喚道:“爺!危險哪!”
“危險什麼?江城國泰民安,富裕之地。入夜連門都無需上鎖。——嘖,別拉著我。”
青魘回頭,正巧拉拉扯扯的兩人也到了廊道。——黃袍裹短麻,腰橫明藍布帶,頭頂紫紗羽冠,冠間一枚紅寶石。他踩著藏金絲的麒麟短靴。想微服便衣出門,羽冠和短靴卻暴了富。——加上一張端正深邃的五官,英俊陽剛,氣概難掩,說是尋常百姓誰信?
是趙懿軒啊。
再看他身後的仆人小張,跟他的主子一樣,穿粗衣,踩絲絨靴。
趙懿軒手上吊著小張,他仍然輕鬆的跨步,兩人滑稽得很,到了梯口,趙懿軒一臉歡愉,抖抖麻衣準備下去——
“趙懿軒。”
樓梯七拐八拐,趙懿軒扶住欄杆往下看,對上熟人揶揄的目光。他心下一驚,抬眼掃視一下,堂裏一張兩丈寬的拚桌,坐滿了熟他模樣的京城人士。他“唉?”一聲,又低下頭看,青魘唇躁眼幹,頹然一張衰敗的笑容,銳氣大減,沒有半點驕傲肆揚。
趙懿軒心中大駭,麵上卻取笑道:
“嘿,奇珍海味,還把你養得這樣枯燥,莫非是少了酒喝?”
青魘的手臂勾在曲溝紋的欄上,打個眼色,下巴朝門口一揚:
“去喝燒酒?”
趙懿軒一邊走一邊往季府那些人瞪眼睛,末了嘴上還不忘掩飾情緒的長笑:
“哈哈,你這酒肚子還真不挑。”
小張看見青魘的模樣也是很震驚,像受了苦難般,此番相逢定有許多話要講,他也自覺放手,喃喃一句“爺小心”。
“那你挑吧。”
“好吧,江洲有桑落酒和竹葉青。”
“竹葉青不是植物嗎?”
“瞎說,這竹葉青啊···”
老朋老友相見一聚,青魘跟趙懿軒勾肩搭背,一邊走,一邊笑。季子槐看不過去,雙眉一收,兩人連一聲招呼也沒說,便揚長而去。
桌上一片冷寂。——人人皆知,青魘原本是趙王爺的人。
可譏諷的話落在嘴邊,誰都咽了回去。畢竟青魘過得如何,他們最清楚。
季子槐心情很複雜。——他知道青魘因為他的態度食不下咽,甚至連話都說不出來。
可是方才,青魘竟是笑了。
不同譏諷,不屑,驕傲。季子槐仔細回想,青魘的笑容裏總有一種高高在上的味道,可是剛才,——他沒有。
平淡,該說還有一點調侃。原本青魘,正如手裏的這碗飯一樣乏瑣無味,可若努力品嚐,也能從舌尖泛起一股甜味。——興許所有人都不知道,可季子槐知道。——正因為這股回甜,他有點妒忌,有點茫然。
青魘喜歡他。——這是真的。
青魘溫柔寵溺的笑過,絕對唯一隻對他。——這也是真的。
季子槐把青魘折騰得越來越無味,他不想青魘改變。他亦不喜歡回甜。甚至連回苦也不要。
他就要青魘死如幹潭,所以趙懿軒是個意外——
一個能翻天覆地的意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