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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544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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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翌日。神醫玉嫣乍來,季府一片嘩然。
    在男人眼裏,舉世聞名的女人隻有兩種,一是傾國傾城的美人。一是禍國殃民的美人。
    玉嫣是個美人,婷婷玉立,貌美如花。可她不傾城,也不禍國。
    她厲害的是醫術,舉世無雙。還有脾氣,俗講男人婆。
    關於玉嫣的傳奇不少,醫仙是她的生母,她卻拜毒仙為師。所以,她放出來的狂言是:
    “天下沒有老娘治不好的病。更沒有老娘解不了的毒!”
    嗬嗬,她梟狂得像個豪傑,不拘泥世間對女子刻意要求的“婦規”。她就是她。
    可惜啊,她的老相好,一個葉君敬的名字,就蓋過了她所有的一切。這件事是她的痛處。
    但是眼下——
    玉嫣。神醫。在趙王府吃得好、住得好,封為上賓,別說請動她就診,就是見上一麵都難。
    所以,比起她妙手回春的神話,比起她的相好葉君敬,人們更關心玉嫣看誰的麵子來的?——她來又是為何人診治呢?
    每個人猜測她是給霜瑾治寒症。一路尾隨,沒想到玉嫣卻繞過了憐月閣。
    “你就是——晏嫿?”
    晏嫿正在眉心點桃花,一見踹門進入的玉嫣,著實嚇了一跳。
    她合上飾品盒,攏好衣裳,鎮靜的回答:
    “是我。”
    晏嫿也不用問名字,玉嫣實在太出名了。碎發續一根馬尾辮子,像野草苗一樣又短又亂。肩上扛著綠色雕鷹的木盒子。腰間兩塊試毒的狼牙。都是標誌性的東西。
    玉嫣把手中的木盒子輕放在桌子上,並陸續把銀針、墊手、舌條、棉花等工具拿出來。——等她再抬眼,發現晏嫿居然隻是坐在凳子上,便幾分不耐煩的喚:
    “卸妝!”
    晏嫿這樣的女人怎麼可能聽命別人,即便是玉嫣。她趾高氣揚的笑道:
    “小姑娘,說話客氣點。這裏是季府,不是王爺府。”
    玉嫣秀眉一蹙,把一個藥瓶底子往桌子上一敲,“哐”的一聲,她叉腰,沒好氣的詢問:
    “到底是不是你想要孩子?”
    晏嫿沒出聲,她有點困惑,又有點震驚。
    玉嫣坐下,悠閑的看了會晏嫿閨閣的裝潢,突然又想到什麼的,咧嘴歡呼:
    “哎喲,青魘賣這麼大一個人情,居然是自己拿的主意。——真是難為他啊。”
    玉嫣的話裏原本有幾分譏諷,落到最後一句,竟成了歎息。——以前在趙府裏,青魘無憂無慮,整天吃喝玩樂,經常笑,雙眼還透著一股驕傲勁,偶爾習慣性的揚起眉頭冷哼,便洋溢出不屑一顧的自負感。偏偏很自然,自然到讓人想扁他。
    他那得意勁招人討厭。——明明是個連男女都分不清楚的白癡。
    玉嫣不喜歡青魘。可是今天早晨,青魘進府裏找她,那模樣真像個落水狗,渾身都透著“失敗”感。
    一開始玉嫣覺得難受,但馬上又高興起來:
    “吃苦了吧。——活該受罪!”
    青魘眼睛一瞪,凶惡起來,狂吠道:
    “都是你情我願的事,沒有什麼吃苦不吃苦的!”
    玉嫣不滿他的態度,剛想罵幾句,可被他吵醒的趙懿軒正巧站在後麵,雙眼無神,神情怏怏。她一看神情不對,立馬噤聲。
    青魘不說話,欲言又止,讓玉嫣覺得不痛快。
    趙懿軒卻理解了什麼似的,歎息道:
    “玉嫣,他來是想你幫他。——求你的話,他是說不出口的,就算賣本王一個薄麵吧。”
    趙懿軒的麵子,玉嫣不敢不給。但是她也有意外驚喜,青魘聽見趙懿軒的聲音後,居然狼狽的跳上房梁,回頭多看一眼,再一躍。跑了。
    這又是何故啊?
    趙懿軒靠在柱子上,挺理解的笑:“他不想讓我知道他過得委屈。”話一頓,他閉上眼睛回憶,想起當日青魘說的那些不在意,便又是無可奈何的笑了,這次的笑容苦澀得像藥:
    “唉——。逃走我不就更懂了嗎?”
    玉嫣不明白。她糊塗了。
    趙懿軒豐神俊逸,位高權重,而且狡猾到黏點毛都成精了,青魘究竟喜歡季子槐什麼?——連季府原來的仆人小魚都不想回去了,他究竟留戀些什麼呢?
    她為晏嫿開了幾副藥方,一邊大字揮揚,一邊咬牙切齒的問:
    “你們對青魘好不好?”
    晏嫿愣一下。
    她們這些作夫人的對男妾談不上好。或不好。畢竟都在窩裏鬥,沒有心慈手軟的人。——雖然她不知道青魘為什麼替她解不孕不育之毒,而且以後會怎麼樣也是未知之數,但起碼她現在很感激:
    “青公子會武藝,沒有人敢招惹。——而且仆人也很喜歡他,至於我···小女子以後會知恩圖報的。”
    玉嫣把東西裝進盒子裏,心裏的苦澀都擺在臉上。她很矛盾,既討厭他,又同情他。
    晏嫿恐防有變,急忙加上一句:
    “青公子特別想去江城。我會勸勸季老爺,也算盡點綿薄之力了。”
    玉嫣抬頭,看了看,點點頭,隨即背上藥箱,一刻也沒多留。
    晏嫿鬆口氣,把寫滿藥材的藥方貼在胸口。
    自從她入府後,老爺天天讓她熏絕育香。但她畢竟也是個女人啊!——也想要個活潑亂跳的孩子,絕不僅僅是個依靠,和抵禦三妻四妾的手段。她想讓孩子親切的喊一聲“娘”,然後她小聲的應一句“誒”。
    晏嫿受了一個最大的恩惠,恨不得馬上去寺廟念幾句阿彌陀佛,祝青魘長命百歲。
    青魘施恩的不止晏嫿。——他還手把手的教何紫夢寐以求的武藝。——送衣裳給杜芍藥,送糖人給季璞初。——最後,連霜瑾都有一劑粉狀的藥沫,據說能治愈寒症。
    他明顯討好的行為引起一片熱議。有人說他聰明,知道收買人心。也有人說他懦弱,不會明爭暗搶。——對此,青魘什麼也沒說,以往喜歡他率真簡單的仆人,都恨鐵不成鋼的疏遠他,鄙視他。
    甚至,還有人當麵指責他:“狗腿子。你到底是不是男人?”
    親和是把雙刃劍。青魘正在吃飯,菜多肉少,他放下筷子,幾個門口守著的家丁以為,他終於要發怒了。沒想到他哈哈哈大笑起來,意氣風發,爽朗不失霸氣:
    “難道爭風吃醋就是男人所為了?”
    丫鬟咄咄逼人道:“嗬,巴結情敵就算男人了嗎?”
    青魘很少這樣開心,他睜大一雙明星般璀璨的眼眸,黑發黑衣,端坐著,像畫中人,脫離凡塵憂愁,隻剩一身淡漠。
    “有人常說愛屋及烏。我不能理解,但我明白——”他的聲音拉得很悠遠,最後凝成長歎:“愛一個人,不是占有。”
    亦如當年季子槐所做的,照顧,關懷,從不言得到。
    ——青魘親身經曆,才知道原來季子槐當年那樣刻意隱藏,是那麼痛苦。
    那他也做得到的,因為他的喜愛也並非虛假。
    所以,他為什麼要消沉,去吃醋,讓青素看個笑話?——他可是虎,是妖,是男人,他有一個一生不忘的野心:做虎族之王。在他這裏,沒有英雄氣概短、兒女情長長的道理。
    他可以守護季子槐。——即便他忽視自己。
    也許青魘想要證明自己強大,是個不計較得失的男人。但仆人聽到的,卻是一腔赤誠的愛意:
    寧願放手。因為愛不是占有。
    是守護嗎?是與情敵和睦相處,不爭不搶的悠然嗎?
    複雜。他已經不是一個簡單的“缺心眼”了,仆人愛他的坦蕩和放開,心疼他的一腔豪情。如今府裏,誰都不能讓仆人這樣打心底去心疼,去敬愛。
    她們想讓青魘過得好,匆匆跑去,把這句話完完整整的告訴季子槐。要她們的老爺知道,有這樣一個人默默愛他——
    隻可惜,一個霜瑾,便能打退一切:
    “老爺,青公子是個好人,誰都幫著他說話呢。我受恩受惠,萬不敢再留老爺寄宿了,請老爺移駕吧。”
    霜瑾正虛弱的躺在床上,剛吃了藥粉,渾身發熱,額頭燙手,一身白衫濕透了。
    “別胡說。”
    纖弱的人兒仿佛季子槐一放手便會折斷,他哪裏舍得這個可憐嬌弱的美人啊。
    偏偏這些不長眼的仆人還挑時候來激,季子槐甩臉怒嚎:
    “他教你們說的?——好一個青魘!瑾兒不就受了他一點恩,需要這樣給人臉色嗎?——嗬嗬,還有,我季府的人居然幫著一個外人說話,好啊,好得很啊。——來人,劉管家!把這兩個丫鬟拖出去掌嘴五十!”
    “老爺饒命!”
    “老爺!——我們知錯了!”
    晚了。霜瑾就是他的心頭肉。
    霜瑾掙紮幾下,胡言亂語的說自己做了惡人。季子槐聞言把人抱得死死的,拚命安慰,拚命憐惜。本來就是脆弱的嬌人,聲嘶力竭的吼幾下,居然就暈了。
    季子槐恨。他心裏念青魘的咄咄相逼,隻覺得很惡心。
    而另一邊,兩個碧玉年華的十六歲花姑娘,正被木板子抽得嘴巴撕疼。想暈,卻不能暈。想人疼惜,卻沒有人疼惜。
    “救命啊!”
    “唔啊——”
    竹板子啪啪響。哭聲和求饒充斥著偌大的季府。一片盛景的繁華,竟在夜晚哀如鬼泣城,慘叫,嗚鳴。——她們是豪門的犧牲者。丫鬟。
    青魘趕過去的時候,兩名花季少女臉上全是紅印子,牙齒黏著血漿,哭得上氣不接下氣。
    她們一見青魘站在門口,見到心心惦記的青公子震驚得一拳打碎了整麵牆壁,頓時哇哇的嚎叫,更加淒厲:
    “青公子!救我們啊!”
    打人的劉管家也不畏懼,他從刑房踱步出來,陰陽怪氣的搖著下巴:
    “青公子,在下勸你不要多管閑事。自家有自家規矩,你一個客人安分守己便好。”
    月光瀉進來,映進丫鬟的淚眼裏,再隨著脫線的水珍珠滑麵而落,濃成血紅色。
    十六歲。還不及他一半高的丫頭。手指細得能挑出綠豆和黃豆,眼睛一笑就會變成月牙。——那樣天真浪漫,什麼也沒錯的兩個小丫頭。——就因為幫他說話?
    青魘的臉繃得像岩石,一片狼藉的碎牆傾倒在腳前。他跨過去,走進些,劉管家發現他渾身顫抖,黑漆的眼裏更包含了一望無際的痛苦。
    青魘聽人說,有兩個丫鬟因為幫他說話而受到刑罰,卻根本想象不到是什麼樣的刑罰。——她們難道不是姑娘嗎?——上次他動了杜芍藥,季子槐怎麼說來著。男人不應該去計較女人!——而且她們不能算女人!她們還隻是孩子!
    青魘筆直的走向那兩個經常逗他玩,卻又為他委屈,為他叫冤的小丫頭。
    因為他渾身戾氣,兩旁拿板子的女人急忙躲開。
    青魘雙手一扯,不費摧毀之力便拉斷繩索,還她們自由後,噗通一下,半跪在地上,雙手撫摸兩人鵝蛋般圓潤的小臉,渾身都抖得不像話。——他學會憐惜了,季子槐再教他殘酷嗎?
    “青公子——”
    兩個丫頭的淚水和血都在他的手掌上。如同千金墜,重壓在胸口,他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隻能忍住這種難受,讓它緩一陣,可是丫鬟嗚咽撞進腦子裏,攪得腦子跟豆腐塊一樣稀爛。
    他隻覺得心疼——越來越心疼。
    劉管家說歸說,卻不敢招惹青魘。他讓兩個打板子的女侍退下,自己則站在旁邊,舉高手作揖,再厲聲威脅道:
    “我會稟告季老爺!你們好自為之吧。”
    丫鬟見人一走,便朝青魘哭訴。告訴他季子槐的薄情,季子槐待霜瑾的好,季子槐的誤解。
    青魘聽得好糊塗,他不理解季子槐的誤會,各中曲折複雜得他腦子亂。他隻能傻傻的想,這是他最喜歡的兩個小丫頭,調皮蛋,臉被打爛了,醜了,而且是•••季子槐吩咐所為。
    這是他的季子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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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造反的仆人季府容不下了,第二天蒙蒙亮,兩個臉上裹著繃帶的丫鬟從側門離開。青魘一路跟隨相送,沉默,卻溶入了秋的薄冷。蕭蕭。
    一切因他而起,一切又因他落入塵埃。
    其中一個丫鬟秋木說要回鄉相親,另一個欣笑笑則要留在京城尋差事。
    青魘把秋木送到東門門口,兩人分離時刻秋木羞澀的問:“青魘,我醜了沒人要,還是你娶我吧。”
    欣笑笑纏著青魘的胳膊,把兩人拉開,然後甜膩的說:
    “想得美,從今以後大傻子就是我的了。”
    秋木滿目哀愁:“——那你要好好照顧他啊。”
    欣笑笑揮揮手,舍不得,卻不能落淚。勉強自己笑,卻啞不成聲:“那是當然,你要尋個好人家。——不過,別嫁給人當小妾了。”
    秋木哭了。“嗯,再見,笑笑。”
    欣笑笑也沒忍住,呼的一聲,眼淚嘩嘩流:“再見,小木。”
    季府的散夥費很豐厚,青魘又把自己的銀子分出去,秋木嫁個好人家沒問題,他就是擔心她們的臉,可是這兩人卻不願意見玉嫣。
    她們很狡猾的說:“留著傷,青公子才不會忘了季府都是什麼人。——還有我們這些普普通通的丫鬟。”
    普普通通的丫鬟。一個叫秋木,一個叫欣笑笑。前者家鄉在淮海,性格溫柔,模樣可愛。後者家鄉在劍春,性格活潑,調皮搗蛋。——可她們知道,丫鬟是不能讓主子記住的,於是她們故意留下遺憾。
    也許有私心,萬一傻乎乎的青魘內疚娶了她們呢。
    “青魘,我也要走了。澡堂招女工,我且試試吧。”
    青魘把行李遞給她。他是不會娶她們的。欣笑笑明白,可是不後悔。她倒身過去,緊緊的抱住青魘,那個她隻夠得著胸口的男人。
    俊美?不,她們愛他不用說出來的溫柔和善良。
    可是為什麼季老爺就是看不出他的好呢?——那些鶯鶯燕燕,閉月羞花,知道怎麼賣弄風情就是好了嗎?——老實木訥,不風趣不會妙語連珠難道就不好嗎?
    欣笑笑心好疼。她帶著哭腔囑咐:
    “霜公子終於病好了,你也終於可以去江城啦。——大傻子,你一定要爭取心上人的注意,不要那麼傻等,知道嗎?”
    青魘揉揉欣笑笑的頭發,應下一聲:
    “好。——你也要乖乖的,不要淘氣,我以後再來看你。”
    欣笑笑心滿意足,眼淚流進傷口,她卻不覺得疼,隻是把青魘抱得更緊了。
    不會忘。青魘活上幾千年,幾萬年都不會忘記,曾經有兩個女孩為他笑,為他急,為他哭。
    他不會忘記,什麼叫時過變遷,物是人非。
    他體會到一種寒心,叫齒冷。
    直到最後,他還醒悟到——
    原來——
    季子槐真的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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