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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節字數: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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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豪門庭院的糾紛總是多的,季府是富商中最大的一家,妻妾談不上成群,卻都是不省油的燈,所以談起明爭暗鬥的事,也各有不同的手段謀術。
    比如何紫,從穹山回來後沒少擠兌新來的青公子,搶吃搶穿,末了還罵幾句“糙人”“莽夫”。
    這些“老輩”對新人的針鋒相對,仆人早就習以為常了。——像如今最得寵的霜瑾,在剛入府時,還沒名分,那晏嫿晏夫人便對他各種折騰。許多仆人都還打過下手。
    霜瑾最慘的一次,莫過於過年時晏嫿吩咐他去給大夫人洗腳。大夫人本就瘋瘋癲癲,沒安分洗腳不說,還赤著腳踹在霜瑾臉上,濺了別人一臉的洗腳水。
    那時候晏嫿還在旁邊搖著下巴笑:“水冷了,勞煩霜公子再打一盆吧。”
    再打一盆。天寒地凍的,滾燙的熱水提過來就冷了一半,再讓大夫人折騰折騰,可不又得打一盆嗎?——霜瑾來回好幾趟,事後大病一場。剛休息幾日好了些,晏嫿便開始吹枕邊風,讓季子槐帶著霜瑾去碧江釣魚。
    嗬,這就是所謂的暗招,去碧江,霜瑾風寒受不住凍,難免病上加病。不去碧江,他這樣不解風情,季子槐的熱情也會冷幾分。
    霜瑾的做法是將計就計,病成可憐人。人畢竟是季子槐帶去碧江的,季子槐又心疼又愧疚,天天伺候天天陪。但晏嫿怎麼會讓他如此舒坦,幹脆下毒讓霜瑾臉上長瘡——
    霜瑾怎麼解的?嘿,他便學當年的李夫人,鐵下心不見季子槐。
    季子槐便天天盼,天天等。茶不思飯不想,不是畫畫就是寫詩。心裏念念,跟著魔似的。
    嗬,所以說,府裏的主子們暗戰、爭寵、妨人、施毒、陷害。無一不通,亦無一不精。那場麵,與打仗比起來,也是驚心動魄啊。
    所以現在——
    幾乎每個人都等著晏嫿下計整整青魘。但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除了何紫排斥異己的小伎倆,根本就沒看見晏嫿有任何動靜。——這讓許多人都失望了。
    更讓人失望的是青公子的不爭不搶,閑看庭前花開花落的悠然:
    金秋下,京城鋪上一片璀璨。季府多玩樂,約好去江城看花燈會,再吃“福紀”最著名的麻辣酸豆腐魚。
    對這次秋遊最開心的是青魘,最早收拾行李的也還是青魘。
    有人問他:“青公子,真的很想去江城嗎?”
    他還掩飾一下,故作無所謂道:“隨意的。”
    “——噢,青公子,那正巧老爺生意脫不開手,怎麼辦呢?”
    青魘是個挺簡單的人,他一聽,臉色大變,喃喃著“不行,絕對不行”。
    這樣試探他的仆人都笑翻了,他還愁眉不展,一雙可憐的黑眼珠子還巴巴的瞅著說:
    “真的不能去嗎?”
    死腦筋的青公子。簡單的青公子。
    別的主子都忙著樹立威嚴,或者拉幫結派的惡治對手,他呢,逛逛府西的小花園,用拳頭揍揍小假山,要不然就是追逐院裏放養的梅花鹿。
    而且,連筷子都用不好,剩飯弄得到處都是。
    他就像個不懂事的孩子,眼中總是清澈一片。
    可仆人們很喜歡他,更喜歡整他,然後看他傻乎乎的上當。
    何紫說:“青魘缺心眼,仆人欺負到頭上了還不知道。”
    晏嫿卻說:“最怕大智若愚,小心為上吧。”
    結果,不論是喜歡青魘的仆人,還是那些圍觀算計青魘的人。他們都萬萬沒想到,原來一個“缺心眼”複雜起來也會讓人很震驚——
    秋遊江城起碼一個月,多準備幾日,臨了臨了,霜瑾突然就病倒了。
    霜瑾一病可不得了,季子槐把所有計劃都打亂,放話說取消下江的計劃,甚至連生意都交給了下人處理,自己則天天在府裏伺候著,晚上也睡在霜瑾的“憐月閣”裏。
    仆人喜歡青魘,自然會抱不平:
    “那個霜瑾真是說病就病,——誰都知道咱們青公子想去江城!”
    青魘正在府西的假山中揮展拳腳,汗漬淋漓。
    他是很想去沒錯,可若真的去不成,也沒什麼大礙。
    他堅毅的神情宛如剛石,絲毫沒有動容。
    見此,一個丫鬟都急哭眼了:
    “青魘公子,別人不讓你稱心如意呢!——你來府裏這麼久,老爺一次也沒有來過潤風閣!——你倒是說話啊!”
    霜瑾是他認的弟弟,還幫過他,怎麼會故意呢。
    至於季子槐不來看他,這倒也無妨,他先熟悉府裏環境,等季子槐不忙了,他自己便可以去找他。
    青魘打完假山,手背、衣袖全是碎屑,他拍幾下,再轉身瞧,方才在背後嘰嘰喳喳兩個丫鬟眼淚關不住閘,花貓一樣的臉,他沒忍住,爽朗的笑了:
    “小瑾是個好人。”磁性的聲音透著溫柔。
    有個丫鬟見此,頓覺青魘沒心沒肺,那是破口大罵:
    “缺心眼!就說你缺心眼了!”
    缺心眼的青魘揉揉丫鬟的腦袋,笑得很寵溺,像溫柔的大哥哥。
    他就是如此,不擺架子,不嫌棄別人身份。
    他是喜歡這些丫鬟的,她們真心實意,善良體貼,他看得懂,所以丫鬟仆人們再罵再愚弄他,他都覺得像一群搗蛋的小老虎,又親昵又淘氣,讓他稀裏糊塗,又特別寵愛她們。
    他的心寬得像一片海,但人人都以為是懦弱。
    可是——
    一個神經再粗,心再寬的人也有覺得受傷的時候。
    季子槐偶然路過潤風閣,青魘正在學《論語》,一見心上人,十日不見的思念湧上來,他藏在牆後,等季子槐走到門口便將他拉進來,摁在牆上,臉對臉,眼對眼。
    “季子槐。”一個雀躍的笑出來。
    “青魘?”一個震驚且慌亂。
    青魘不懂得察言觀色,不知道季子槐其實不樂意。依舊笑得燦爛,末了便把臉湊上。
    對於他來說,表達思念和喜愛的方式很簡單,那就是摟。抱。口。
    可是,兩人的唇連邊都沒有挨上。
    “滾!”季子槐將這個歹徒推開,他一見手裏的藥湯所剩無幾,氣得差點踹過去。不。他忍下來,扶住額頭,等一陣憤怒帶來的眩暈過去。
    季子槐對青魘的無知無可奈何。——那還能怎麼樣?!——能講理嗎!
    季子槐把手裏的瓷碗遞過去,怒極反笑,壓著嗓門道:
    “你不是叫小瑾叫得挺親熱嗎?——這碗藥,熬了一個晚上,他來不及喝他會死的!”
    青魘的臉一下就白了,也千不該萬不該的說:
    “我不知道。”
    不知道?他的確什麼都不知道。
    除了吃喝睡,讀封情書都費勁,看星星都會睡著的人,他會知道什麼。
    季子槐真的很後悔把他接進府裏來,這樣懵懂無知的“男人”,沒有何紫的清高俊逸。沒有霜瑾的知情識趣。更別說千嬌百媚的晏嫿,他連人家的一根腳指頭都比不上。
    季子槐就納悶了,他以前到底喜歡他什麼啊?要比投懷送抱,連杜芍藥都比他殷勤!
    “嗬,仔細想想。你真是一無是處啊。”
    這句話很傷,更別說季子槐的眼神,都嫌棄到骨子裏,成了一種輕賤。
    青魘愣了一下,隨即轉身離去。
    人人都以為,是季子槐的厭惡表現得太明顯,即便是青魘也有自知之明了。
    可誰都不知道,青魘跑了幾百裏路,舍命去闖一個妖仙的霧洞,為偷走一枚仙丹。雖然是輕而易舉的事,卻險些中了陷阱出不來。幸好他身手敏捷,沒有一天疏於鍛煉。——這是值得他炫耀的一件事。
    最讓他驕傲的是,他的強壯有力能彌補過錯,所以也並不是那麼一無是處。
    他以為季子槐能懂,他的強壯便是優點。
    “魘兄,你怎麼來了。”
    霜瑾臉色蒼白,坐在憐月閣的院子,穿著一身褻衣,外罩銀藍色繡鳶鳥的長衫,手裏捧著一本書。他見到青魘便把書合上,一支胳膊撐在石桌上,食指墊住下巴,另一隻手則搭在書麵上,手指像竹節一樣光滑幹瘦。
    他輕輕的微笑,儒雅溫柔,俊美無匹。此刻又滿園桂花紛飛,迷亂人眼。這種情景下,若說他不是仙人,恐怕這世間就再沒有什麼所謂的仙人了。
    反觀神色惶惶,亂發蓬飛的青魘。嗬嗬,眼神飄忽著,汗水黏住頭發,還大口喘著氣。還有,他穿的華裳又髒又破,身上還有血跡和泥漬,別說優雅高貴了,狼狽得簡直像一個逃犯。
    這樣一比較,相似的一張臉。天和地的區別。
    青魘野慣了,經常是這般模樣。季子槐搖搖頭,心有嫌棄,但還算客氣的勸:
    “青魘,有事待再會說。你先去洗漱整理一下吧。”
    青魘手裏握著仙丹,仙丹隱隱的散發暖氣,在他手掌微微搔撓。
    他知道,隻要有這枚仙丹,晏嫿讓霜瑾留下的寒症會徹底清除。
    青魘一想到自己的壯舉,不畏仙法陣術去救人,根本與在戰場上廝殺一般痛快,而且喚醒的不僅僅是驕傲,還有一種救小瑾擺脫病痛的快樂。
    青魘沉吟一會兒,還沒有從那股興奮中緩過勁,等了會,他剛咽下一口氣,欲開口說什麼,卻——
    霜瑾勾勾嘴角,眼神微亂,後肩往後倚,落在季子槐的懷裏,然後發出貓兒般的口息:
    “嗯——”
    季子槐關切的問:“怎麼了?”
    霜瑾仰起下巴,鼻子蹭在季子槐的脖子上,他斜著眼睛注視門口的青魘,紅唇輕啟,魅世得像個妖精:
    “老爺啊,倘若我有魘兄一半的健壯,便不會勞煩你了,也不用喝那麼苦的藥了。”
    那分明是在撒嬌,語氣嗲卻不作。——晏嫿嬌氣能讓男人骨頭酥麻,霜瑾則像一股清幽幽的涼風,吹得人心頭舒暢。
    “苦口良藥嘛。再說身體羸弱怪不得你,花都是易折的。”
    季子槐笑了笑,手藏在石桌下麵,悄悄的摟緊了霜瑾的細腰。
    兩個人,兩雙眼睛,均含曖昧擦出電花。動情到深處,季子槐的手便不老實的開始往裏麵探。那霜瑾一咬下唇,呼呼呼的在男人脖子上喘氣。
    “嗯——”
    他嬌弱的扭著腰肢,臉泛紅暈,妖媚的雙眼水霧籠罩,這迷人模樣,看得幾個丫鬟都羞得別過頭。
    “老爺,還有人。”
    季子槐手不停,一抬眼,見青魘像棵鬆一樣筆直站在那,便頓了一下,雖然念及對方臉麵,可他越看青魘髒兮兮的樣子,便越覺得晦氣:
    “你怎麼還在這裏?——走啊!”
    青魘沉默,臉色難看。
    幾個在旁邊伺候霜瑾的仆人隱隱譏笑:
    早聞青魘的“缺心眼”和爽白,談不上瞧不起,可眼下這一幕簡直是甩了他巴掌。
    霜瑾和季子槐打得火熱。病美人的褻褲掛在膝蓋上,偶然露出一快白皙。
    “嗯——不要——”
    青魘無動於衷的表情,連幾個仆人都覺得他太可欺,太下賤。如果換成晏嫿,致真致性的她會當場上去甩幾個巴掌,再罵幾句“蕩口”“發騷”“賤人”等。
    青魘沒有。他什麼都沒做,冷靜的表情反而讓人覺得是在強忍。
    青魘的目光在石桌上。桌上有個碗,是個紅瓷楓葉疊翠果的大口方碗,碗裏還有藥渣。他突然恍惚,季子槐也沒說隻有那一碗啊。——原來藥煎了一大鍋,自然不會隻有一碗的。既然不止一碗,他辛辛苦苦的跑去偷仙丹是為什麼呢?
    是啊。——隻不過打翻了一碗罷了。他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季子槐又是為什麼呢?
    這個疑問在青魘心中炸開,他把手掌抬起來,黑不見底的眸子映著泛金光的紅色仙丹。
    在他思考的時候,靈敏的聽到一聲聲口息“不行,老爺。”“魘兄還在呢。”等雲雲,他聽了覺得更困茫的話。
    青魘的利眉緩慢的聚攏,皺出許多裂痕。他想了很久,甚至不知不覺的走出了憐月閣。
    等到太陽下山,月亮升起,他坐在潤風閣的院子裏。從何紫可憐他的陪伴,到唾棄他的白癡而離開。晏嫿路過時的譏笑和歎氣。仆人的怒罵和安慰。這一幕幕都像畫冊般一頁頁翻動,可他們的一切,分明跟今早看的《論語》一樣滿篇鬼話,他一句都聽不懂,看不懂。
    ——他依舊專注地看著手裏的仙丹。它成了他的一切。
    當有誰終於要碰他手裏的戰利品時,他才忽然恍惚回來:
    ——哎呀,原來胸口插了一把刀。
    怎麼會那麼痛。他以前都不覺得受傷會這麼痛。——因為是在胸口嗎?——因為他沒辦法把刀子拿下來?
    “別動我的丹藥。”
    青魘疲憊的聲音啞得不成聲,他雙眼布滿紅血絲,無助的看著那差點偷走他丹藥的丫鬟。
    霜瑾,為什麼要笑得那麼得意?
    ——因為季子槐愛他?
    丫鬟收回手,熟悉的眼泛著憐憫:
    “這就是季子槐啊。”
    青魘胸口的刀子又陷進幾分,他難受的哼氣:
    “他以前不是這樣。”
    丫鬟的臉突然變得模糊:
    “人是會變的。”
    變?青魘不相信,季子槐就是季子槐啊。那個默默無聞,比不上別的姹紫嫣紅,卻那麼祥和安靜,令人心暖的槐。
    青魘回憶往事,眼神溫柔的膩成水,還像保護自己的心一樣,謹慎的用手指包裹手掌,把仙丹藏好。
    “青魘,凡人是會變的。”伴隨丫鬟又一句強調。青魘全身一緊,仙丹瞬間被捏成了粉末。
    他猛一抬頭,偌大的潤風閣根本空曠無人。可是他的狂怒,緊隨著震驚爆發。
    倘若季子槐的存在能讓他靜心,平和,溫柔。那麼另一個人的存在,便能讓他不挑任何時候,廝殺,咆哮,瘋狂,並暴露本性中的嗜血。
    那個人就是青素。他的大哥。一個比季子槐還要致命百倍的利劍——
    這把利劍,在他脆弱得絕對被能被看見的時候出鞘,從頭頂刺下,穿透了整個身體。
    那是對自尊的一種踐踏和侮辱。
    青素跟蹤他,安慰他。不!那分明就是嘲笑!嘲笑他為情所困,不能自拔!
    哼。他絕不會讓青素,他的“好”大哥看笑話的——
    青魘雙眼一暗,霜瑾的挑釁和季子槐的無視已經在腦海中隱去。
    疼痛消失了。
    ——心,卻空了一大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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