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穹山(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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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山山腳亂石掩埋,順著四峰與五峰之間的小徑下去,便出現一塊橢圓的池塘,水中映月,偶有幾條紅尾鯉魚付出水麵,坐在木凳上的蓑衣老人便會扔幾粒熟米下去。
老人的身後有許多高大的灌木,茂盛的寬葉林間遮掩著一座木屋,屋漆紅,半個人高的矮牆困住幾頭吠叫的大狗。——原來他就是這片花山的主人。
“哎喲,這不是季老爺嘛。”
打招呼的是個肥頭大耳的胖子,他穿著綢緞,手裏撚著腰上的吊玉貔貅。
攜帶家眷前來賞花的人不止季子槐一個,這塊平穀起碼百米寬。黑暗中,幽幽的火光在遠處閃爍。粗略巡視一遍,名人雅士,官宦富商,約莫十五個,加上家眷就翻了兩倍,遠處的就不用提了。
“季老爺?您也來了啊。”
花穀在兩座山脈中間,花穀主人還有許多稀奇古怪的盆景、根雕、珊瑚,假石,在前麵是沒有的,所以先來的人早就賞到後麵去了,隻有季府的人停在第二座山伺候杜芍藥。
季子槐神色倦怠,笑一笑,提起幾分精神跟許多同僚打招呼:“成老爺,怎麼沒見你新納的小妾啊?”“——劉相府,狀元爺和令千金呢?”“——嗬,哪有什麼大賺的,石礦場根本不掙不了幾兩銀子。”
人來人往,燈籠的光像鬼火一樣四處晃動。喧嘩聲、讚賞聲、議論聲。熙攘得青魘有些煩躁,臉色自然就黯沉下來。
那些官人看見季府的家眷,便笑嘻嘻的過來問好,其中有一個年輕姑娘,綠錦長裙,垂鬟分肖髻,也串進人群,不過她的目標卻是青魘:
“你是誰?”
這姑娘雙眼靈澈,青魘看麵相心中大驚,急忙收回手:
“——我不是。”一個妖卡在嗓子處。
像兔子一般,一碰就跳。姑娘笑了:
“怕什麼,我又不會吃了你。”
青魘下山時,大哥青素認真告誡過,凡間渾沌複雜,卻有許多人有仙根靈韻,這種人眼底有一點紫光,不是仙人轉世,便是修道之人。
因為青魘沒見過道人,青素胡亂吹噓,什麼一碰就滅出原型,什麼陰險狡詐會被關進葫蘆裏練丹,什麼幸運點的為奴為婢做他們的坐騎,叫他務必小心提防。
綠衣姑娘步步緊逼,青魘連連往後撤。伴隨一聲:“藺兒,別胡鬧!”他的後背也撞上了什麼人。
“青魘?”
季子槐正跟別人聊得開心呢,還以為誰這麼不長眼,回頭一看,怒氣更燃。
青魘原先犯的錯,他心裏還惦記著,隻恨當時怎麼不大發雷霆,指責他的任意妄為,不知道的還以為他怕呢。
可是,當季子槐看見青魘滿臉蒼白,眼底還藏著一絲柔弱時,心中大為震撼。
跟之前的強勢一比,這模樣簡直叫季子槐不知如何是好了。
都說男人吃軟不吃硬。青魘手足無措,支吾不能言語,額頭全是細細密密的汗。“爹~”綠衣姑娘最後發嗲的一聲,把燒在眉睫的青魘嚇得渾身一機靈,為求幫助,幹脆逃躲在季子槐身後藏起來。
季子槐眨眨眼睛,背後之人猛一扯他的衣袖,半害怕半尷尬的湊在他耳邊小聲喘:
“擋,擋住她!”
他的聲音在抖。——害怕?季子槐愣住了,那可是青魘啊,他居然會害怕?
季子槐一陣眩暈,隨即便聽見自己胸口擂鼓般的心跳,噗通、噗通、噗通。什麼生氣,什麼咬牙切齒,什麼恨,在此刻都忘了。隻怨此地人太多,否則他——否則他——
“這不是柳學士的千金柳藺兒嘛。——這位是我朋友,他做了什麼嗎?。”
柳學士上前,抓住調皮的柳藺兒,朝季子槐道歉:
“是小女魯莽,不關這位公子的事。”
柳藺兒被推上前,先俏皮的吐吐舌頭,再打趣笑道:
“你這位朋友,可是比女兒家還要害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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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紫與富商的伶人閑聊,偶然聊起這位“青公子”,伶人陰陽怪氣的讚揚:
“你們家老爺新找的寵兒本事可真不小,連女人都怕,這種手段我是學不來了,何紫你呢?”
何紫不語,笑容一滯,想起剛才那一幕,便覺得早上還威風的青公子到了下午就變成這幅模樣,著實有些做作。
他素來看不起霜瑾那種,麵上裝作不屑服侍男人,到了晚上又偷偷潛進男人房裏的人。虛偽下作。——可偏偏啊,有人喜歡,就吃這套。
伶人激他的話在耳邊徘徊。何紫遠處觀望,看見季子槐安慰青魘,卻被青魘惱怒避開,兩人開始在灌木叢間迂回閃躲,這情形分明就是欲拒還迎。
何紫以為,要認清一個人的麵目,必須用時間來煉金,所以季府他隻看得起晏嫿晏夫人。
但他不知道,季子槐追逐青魘的理由其實是:
“青魘,我有幾個朋友的夫人想結識你。——你躲什麼?——莫非你真的害羞?”
什麼也不知道的何紫皺緊眉,這樣的戲碼著實可笑,他衝過去,把同樣想過去做點什麼的霜瑾從眼前推開。
殘月被雲霧淹沒,宛如蠶絲的細雨拉下來,在漆黑的夜空與星火點綴的密林間連線,鋪展成了秀簾。
在荷塘旁邊歇息的老人把鬥笠戴上,一邊咬著“淋病你們這些采花賊”,一邊歡快的往自己的小屋走去。
何紫放慢腳步,眼前瞬間綻放奇景。
哎呀,曇花開了。
數十棵灌木的花蕾在搖搖欲墜的枝上顫動。那些原本被紅色花莖包裹的白花順著旋轉,或逆著旋轉,把一片片薄白的花瓣層層舒展開,嬌豔欲滴。
曇花完成開放隻用了十個彈指的功夫,剔透的花瓣迎接秋日的雨水,縷縷清香撲麵而來。
遠處,靠近小屋的曇花再映上一層火光的紅衣,而靠近池塘的則蒙上半邊紫霜。似乎同樣美麗又有別樣的變化,偌大的花林,被高舉著燈籠就像螢火一樣,把這些曇花的美麗在黑夜印刻在人間。
何紫每年都會來看,他隻驚奇為什麼這樣寬利帶刺的植物能長出如此晶瑩華貴的花,多餘的,也就隻有一家子的快樂高興罷了。
可是今年的雨夜,他又有了別樣的感受。
“杜夫人,晏夫人,霜公子,先隨小的躲雨吧。”
仆人在身後嘶叫,何紫沒聽見,他驚呆於自己剛才所見:
在曇花開放前,小雨紛紛,躲在樹林陰影中的青魘一臉焦急,招手讓人群中的季子槐過去。曇花開放時,季子槐笑哈哈的過去,兩人手拉手時,青魘使力把他拉進自己懷裏。可是此刻燈火卻移到曇花上,沒有人知道他們在陰影裏做什麼——
但何紫就知道,他真的什麼都知道。
喪氣、悲哀,莫名的情緒堵在心裏,他再多看幾眼,方才灰溜溜的隨府裏的人先行離去。
曇花雖美。年年來,年年來。可能真的有些膩了。
季子槐依然喜歡,過了今日很可能會更喜歡。
他此刻正躺在青魘懷裏,頭上罩著兩層秋衣。他笑問:
“青魘,你賞花嗎?”
“嗯。這一路來也看了不少。”
“我是指曇花。曇花隻有三個時辰的花期,世間罕見,你定沒瞧過。”
“嗯。我正在瞧著呢。”
“稀罕吧。”
“稀罕。——可我更喜歡槐花。”
“···”
季子槐也算風流倜儻的浪子,聽了這話卻不知怎麼覺得麵紅耳赤。
青魘靠在曇花的葉子上,那葉子有倒刺,割破了後背的皮膚,他卻不覺得疼,還舒服的把腦袋仰著,認認真真的回想今日之事,那個叫杜芍藥的女人,她的瘋狂,不禁令人有些莞爾。
青魘輕聲歎息道:
“人間之事太複雜,她欺負你,你還對她那樣好。”
季子槐不惱了,心裏諒解青魘率直便不計較,他柔聲道:
“杜芍藥對我有救命之恩,還懷有孩子。再說一介女流撒潑算不上什麼欺負。——我聽仆人說她掐了你的•••嗯,你發火也不奇怪。——我回去以後就吩咐下人,不讓她打攪你。你說可好?”
青魘身上已經濕透了,雨水像細流一樣在肌膚上滑落。他輕聲說:“好吧。”話一頓,他又問:“雨大了,不走嗎?”
“不走,再陪我看一會兒。”
“好。”
季子槐也把腦袋斜靠上去,目光依然留在曇花上,他咳嗽幾聲,似乎有些頹廢,便譏嘲自己道:
“如今身體大不如前了,唉——”
青魘閉上眼睛,腦海裏在思索長生之法。
季子槐佯裝傷心的眨眼:
“青魘,如此良城美景,我們不該聊晦氣事。”
青魘睜開眼,看見季子槐把臉貼過來,他心中暖流彙聚,便也把下巴移過去。
兩人偎依著,這景象凝成了永恒。
人世間最幸福的事,莫過於相愛之人摒棄前嫌,相守不棄。
可是——
愛離恨又是那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