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事(2)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403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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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青魘,我——”
    風抓樹梢沙沙響。青魘雙眼明亮,臉卻藏在陰影裏,他沒有發出任何響動。
    強風吹完,萬物無聲,一滴滴的雨水砸下地麵。
    季子槐權當他沒聽見,鬆口氣,苦笑自己的癡心妄想,事後想想又慶幸,又遺憾。
    天空開始稀稀拉拉的下雨。季子槐為牢籠鋪上木板,由於心虛,一眼也不敢多瞧,急忙跑回去,於是錯過了——
    他沒瞧見牢籠的鐵欄杆被捏出的一道手印。原本是沒有的。
    那晚上,季子槐睡了一個好覺,他夢見了家鄉的梯形麥田,麥田中間的小道,和歡快的鄉間小調。就算閉著眼睛,也能嗅到寬廣的幹草香,肌膚也能觸碰到瑩瑩清風,還被涼溪中歡快肥大的鯉魚滑過指尖。
    這是才是他的歸處。
    第二日早起,天蒙蒙亮,晨霧籠罩。昨日沾濕的衣衫還未幹透,季子槐穿上草鞋,找出一套素白長衫,紮好頭髻,用清水洗臉,拾起門外幹柴,去起爐火,剛澆好米飯,斟酌一番,又想見見青魘雀躍的模樣,便抽出腰間小刀,毫不猶豫往胳膊上刺——
    血順著手臂滑下,如花般在白米湯上暈開,變淡,最後融為白色。
    他在笑,眼神柔軟,滿足而幸福。
    也許是微不足道的小事,卻已經是季子槐唯一能做的了。甚至他覺得,青素仙人再晚些回來也沒有關係,他能照顧青魘,他會照顧得很好。
    “青魘,你真的不覺得虧欠嗎?還想去仙界赴死?”
    誰的聲音?
    季子槐渾身僵硬。
    “青素,你明知道他會愛上我,偏偏使我虧欠他,你當真歹毒。”
    季子槐以為自己出現了幻聽,他轉過頭去,在窗口看見的正是慈眉善目的青素,和一臉難堪的青魘。
    他望著青魘,覺得茫然,覺得不可思議。
    他出來了。
    他聽見了。
    更不可思議的是他的目光,窘迫而閃躲。季子槐腦海一陣空白,什麼也沒想了,隻能但願這是場噩夢。
    青魘一身墨色裝扮,如絹布的柔順長發齊腰,燙金的衣襟拉低,露出半截鎖骨。他的臉不再肮髒,仿佛洗滌了塵埃,優雅得像個王者,睥睨眾生,充滿憐憫。
    想象過,卻沒有如此氣勢逼人,令人心生畏懼。
    而青素則一身青衣,白發白眉,皮膚細嫩,清雅出塵。他站在青魘身後,笑得像個狐狸,卻譏諷道:
    “五弟,誰叫你天生麗質呢?”
    青魘表情扭曲,拂袖而去。
    青素對季子槐揶揄一笑。他也不準備對嚇傻的木頭娃娃說什麼了,跟隨青魘離去•••
    昨晚,雨水洗滌過的豐靈殿格外清爽,遠處的山峰挺拔如雲,山峰間一條瀑布飛流直下,衝擊聲刺激淚腺,似乎也喚醒了埋藏得很深很深的痛。
    季子槐呆立原地,廚房的灶爐燒得很旺,米香溢滿。他聽見霹靂帕拉的火柴聲,也聽見了沸騰的水聲。
    不知何時恢複回來。他的羞恥和眼淚噴湧而出,以往美好像花瓶一樣摔落地上,一片一片,尊嚴再縫合不起。他跪在地上,手臂上的血已經幹枯,他匍匐,他泣而無聲。小小的院子再也容不下任何東西,隻有他哽咽的聲音。
    一腔癡情成笑柄。
    槐花繽紛飛舞,季子槐踏出門檻,他回房留下一張信紙,用燈台壓住,再放下藍龍玉墜。
    哀莫大於心死。他冷靜的處理一切,再無聲無息的離開。
    成團掉落的白花落在季子槐的跟前,他似沒瞧見的踩過去,在花海的祭奠下,他離開了豐靈殿,離開了豐靈山。
    季子槐隻帶走了一身衣裳,然後一切都隨著今年的金秋死去。涅磐重生。
    懸浮在空中的黑影降下來,他走進一間簡陋的屋子。拾起桌子上的玉墜。他很慶幸餘溫未散,笑得十分苦澀。撩開長袍,青魘坐在長凳上,翻開留信,從頭看一遍,再折好放回去。
    信上說:我明白。
    簡簡單單的三字,已經貶低了自己的一切,受人踐踏得連渣都不剩了。
    青魘的手覆在信紙上,淡淡的說道:“打開牢籠吧。”
    青素站在門口:“何苦呢?”
    “那便放我去仙界自首吧。”
    “整整十年了。你為什麼還放不下?”
    放下!十年了,虎族可好過,怎麼不敢告訴我。青魘覺得悲痛萬分,心絞難忍。以前都沒有如此痛得窒息,不曉得是不是因為季子槐的離開,他難受得隻能扶住窗沿站立。
    看見青魘如此模樣,青素的眼神卻更冷了。他道:“你去追還來得及。”
    “不追了。”
    “他這一去,日後便會害你。是你命中的劫難啊。”
    青魘的執著很深。他盯著青素,拳頭放在窗台上,捏得哢哢響,還十分負氣的笑了:“大哥,”喊出口後,眼睛便紅了:“我一直以你為榮,可是你實在卑鄙,叫我如何逞你心意。五十年前,全族被仙界降災,幾經滅門,爹娘被誅死,你•••又在何處?”
    青素不語。
    青魘聲音顫抖:“妖王對仙界不聞不問,我們忍辱偷生重建家園,白虎大仙為求說法一去不返,你,你又在何處!”
    青素還是不語,青魘便冷笑起來:“哼,我是天生黑虎,娘親說:同是異類,怎麼白虎為瑞獸,黑虎則是凶獸。五兄弟中也數大哥最有出息,我拚搏一生,終於受得全族敬重。後來白虎大仙歸來,引領我們偷襲仙界,功成之後,妖王懦弱,竟然要把我們交出去•••”
    “死性不改,不如再磨你十年性子!”青素不想再聽下去,他施法,讓一切又都重新開始。
    當初白虎大仙力保虎族,令大家藏匿好時,仙界又傳出來一個消息:聽說虎族有個惡獸——黑虎,他天生蠻力,神勇無比,不如你們將他獻上來,這件事就罷了吧。
    青魘不甘心,他抓住牢籠,對著青素的背影嘶吼:“仙界願意收我一人放過全族!我雖為黑虎卻也榮耀,如今你卻害我苟且偷生!還自以為救了我?不,我恨你,我恨你!你害我生不如死!唔啊啊——”
    青素大仙走出豐靈殿,聽見青魘這麼說,不禁搖搖頭。
    十年,十年,再十年。青素可以關他一輩子。
    新的侍從上山了,他是個八歲孩童,比當年的季子槐大一歲。他天真看著這仙境,正逢初春,萬物複蘇,百草豐茂。踏進紅瓦紫壁的豐靈殿,踏進琥珀色矮牆的小院,他亦如當年的季子槐,笑得浪漫,在白衣仙人的引導下在牢籠麵前下跪。
    牢中人緩緩轉過身,孩童驚呆了,他從未見過如此俊美又英氣逼人的男人。
    青素摸摸孩童的頭發:“取個名字吧。”
    孩童看見這個妖異的籠中人苦澀一笑,他便自作主張,把藏在腰間的蘭花遞給他。
    為什麼他不開心呢?
    那個除了肌膚是白色,嘴是紅色,其餘都是黑的籠中人突然動容的靠過來,他努努唇,孩童期待的睜大眼睛,他接過蘭花看看,便突然笑了,聲音輕得像飛舞的蝴蝶,降下兩人十年的聯係:
    “就叫你君無蘭吧。”
    孩童懂事的跪拜:“謝謝,青魘仙人。”
    君無蘭。雖為君子,卻沒有蘭芷高潔之氣,實為小人。
    青素歎氣,興許是可憐孩童懵懂無知,要明白有時姓名決定一個人的氣運,便偷偷把君無蘭,改為君無嵐,嵐又別山間霧氣,無嵐無嵐,但願這個孩子能為青魘掃去迷霧吧。
    十年漫漫,青魘從君無嵐身上尋找到了太多影子。季子槐送了槐花,君無嵐送了蘭花。季子槐為他在山上找野雞蹤跡,為了討好他君無嵐亦沒有放過任何機會。
    最後青魘終於明白,即便君無嵐再可愛再機靈,他也不會是第二個季子槐。
    青素的陰謀總能成功,又或許是他無心所為。君無嵐的長大,他雙眼的迷離、跟隨、專注,一年年加深,青魘似乎真正明白了季子槐目光裏的含義,那不是崇拜和敬畏。因為君無嵐第六年便告白了——
    “青魘仙人,我——我——”
    季子槐的矜持和理智,他小心翼翼的嗬護,他絕望入骨的自卑。青魘恍然明白了。
    “你可知道季子槐?”
    君無嵐已經成長得相當高大帥氣,他五官端正,貌比潘安,並不輸給任何人。當他的告白被打斷後,充滿疑惑的回答:“我知道。可是青魘仙人,我不怕被拒絕——”
    君無嵐性格太強,所以他敢,季子槐看中了默默無聞卻鋪滿豐靈山的槐花,而他卻看中氣質高雅的君子蘭,足以見得•••他們的心境相差太遠。
    青魘皺緊眉,他告訴君無嵐:“季子槐不是怕被拒絕,而是知道會被拒絕。可即便知道會被拒絕,依然小心嗬護,你隻聽說他最後不辭而別,卻可知道,那是因為一片赤誠付出被我無視的絕望?”
    是的,青魘明白了。他後悔,他已經等不及十年,他不想去仙界赴死,他心疼了季子槐,最重要的則是他終於知道了自己的真心實意!
    君無嵐抓住青魘的手,他跪在地上,懇求的哀嚎:“他能做到的,我也能做到,他不能堅持的,我卻能堅持!”
    “嗬嗬嗬——”青魘彈開君無嵐的手,他搖搖頭,眼中聚光,凝成不破的堅定,深沉道:“這世間隻有一個季子槐了。”再不會有第二個。
    君無嵐知難而退,以後也沒有提過這件事了。
    空的碗讓人有機會裝滿水,那裝滿了水的碗呢?
    十年之期,白兔歸來,青素卯時降臨,還未上前叫起青魘,便聽見已醒的青魘冷冷的說:“至少讓我陪他一世。我不會去仙界,你可滿意?”
    青素撫摸弟弟的臉頰,削瘦不少,眼睛卻炯炯有神,幹淨柔亮:“他已經不是他了。青魘,你醒悟得太晚。”
    “何必惺惺作態,我如你所願,著了道,離不得,樣樣都覺得虧欠。”
    青素笑而不語,眼含慈悲。
    青魘最後求了大哥一件事,他這樣恨他,這輩子,他也隻求他這一件事:
    “大哥,君無嵐孤苦伶仃,你既然害得他與我相處十年,便至少該補償於他。就算我•••就算我求你吧。”
    巳時,結界破。伐木山人偶記,一黑身藍紋飛虎於豐靈山頂躍出,朝西而去,不見蹤跡。從此,豐靈山不再白霧籠罩,遺下一座仙殿,殿中住兩仙人,鄉人拜見而不得,二年仙人雲遊而去,自此不歸,豐靈殿由此崩塌,鄉人引名士賈尚德、屈魚等遊覽。
    他們寫詩敘詞,一悼時不逢早,二悼仙人壁圖。
    從遺跡中挖出兩塊相較完整的壁圖,畫中有兩個相視的“情侶”,均是容貌迤儷,世間罕有。
    屈魚題詩:戲語戲雲,庭中槐落若雪,不及美人無胭。停足停望,仙人持碗鎖愁,原是一雙情緣。神仙眷侶如何?一個求,一個囚。惶惶而不得,終破桎梏去雲遊。羨焉不羨仙,後人巧見壁圖意,可憐天下無情人。
    屈魚有幾分譏諷,因為神仙囚禁愛人,就算愛得再深,也是有違道德,世人也隻會避之,怕之。如果說這是有情的表現,那世間恐怕就不會有什麼有情人了。
    他豪言壯語,灑脫不羈,到處都是叫好聲一片。
    賈尚德記下這段《記豐靈山仙殿仙侶詞》,後來被一員外所得,重金壟斷,更改了最後一段“羨焉不羨仙,後人巧見壁圖意,可憐天下無情人。”為:“羨焉不羨仙,夫閨一雙婦閨一對,花前月下為風流,何必獨戀而雙囚?”
    何必獨戀而雙囚,這段話成為一時佳話,被多情相公用來以示瀟灑。而詞中真正的故事,卻沒有人去認真了解了。
    (作者自編的詞,但願沒有戳中各位的雷點,請自備鈦金眼鏡,以防不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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