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事(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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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陽從山澗射下第一道柔和的金光,讓整個豐靈山都蘇醒了。慵懶著垂下花蕾的君子蘭,和被濃密樹葉遮住雪白花朵的槐樹,白霧的露珠激活了它們。顫動。滴落。滑入碎石小徑的鵝卵石上或縫隙中,朦朧中閃爍晶瑩的光點。
萬籟驟起,窸窸窣窣。
觸及祥雲的高度,仙法結界裏的一切都拒絕凡塵的喧擾,祥和得仿佛是一處世外桃源。
層層疊疊的槐樹中藏匿著一座矮小的府邸,扁上記:豐靈殿。與所有傳說一樣,這裏住著仙人。仙人不著素衣,亦不風度翩翩。他褻衣半袒,蒼藍玉墜懸在空中,弓腰駝背,麵向一座牢籠。
木勺舀起雪白的米湯,送向半個身子高的牢籠裏。仙人容貌清秀,尤其一對畫勾白眉,如累積雪。“你不吃怎麼行。”“倘若你不吃,青素仙人怪罪我可怎麼辦?”“•••你倒是吃啊,我求求你了。”
他生得仙韻飄然,表情卻極生動,看年紀,約莫十七八歲。
槐花應風散落,它掛在牢籠上,再吹一陣斜風,竟掉在了牢裏人的鼻梁上。他虛弱的躺在地上,烏黑的頭發如絹布般遮住半張臉,蒼白的手臂緩緩支起來,槐花瓣落下來,他的眼也緩緩睜開,就這麼一瞬間,祥和素雅的豐靈殿都停止了。
美。
多麼俗氣,卻又襯他的詞。一個男人。粗利的劍眉下,卻有一雙濃情得化不開的剪水眸。
“仙人”也似受了迫害,木勺跌進瓷碗裏,濺了一身的米湯。
對方慵懶時是這樣美,他的防備,他的張狂,也如山裏的花草樹木,隻要不蘇醒,竟可以凝成一幅畫。
牢裏的男人靠近了些,狂野在他眼中點燃,緊蹙的雙眉皺出川字。他卻依然俊美,隻是美得令人不敢靠近。他瞥一眼碗裏的米湯,默默道:
“我是虎妖,我隻吃肉。”
妖是生的豔麗惑人的,可他是威風淩淩的虎。隻要他想,他可以虛弱得要讓人喂食,也依然氣勢迫人,令人不敢做其他念想。
“仙人”說:“青魘——”
青魘靠在冰冷的牢籠上,黑發垂地,無力的哼笑:“我知道,你是手無縛雞之力的凡人,而且不能離開豐靈山,我這麼說•••有些不切實際,是嗎?”
“仙人”抿住唇,片刻後,他似心裏下定了什麼主意,端起瓷碗站起來。
記得•••還有一顆雞蛋。
青魘瞧見對方走開,心理也盤算起來。一數,竟然有十年了!青素離開後,他天天修煉,以靠日月精華維持性命,日日飽受饑餓之苦。一晃啊,那個被青素抓來照顧他的小男孩也長得“亭亭玉立”了。
這個凡人叫成季子槐,是個孤兒,名字還是青魘取的。青素當初說過:但凡給一個人取了名字,那便是有了責任,倘若他怠慢你,你雖然惱怒,卻不能加害他了。
青魘以為這種“不能加害”是因為這世間的種種規矩,青素的規矩。
可是累他十年滴肉未沾的季子槐,卻竟真的令他恨不起來!
“青魘,來——”
青魘再睜開眼睛已經是正午了,他見到季子槐清麗的麵孔,還有他手裏煎製得鬆軟的金色雞蛋。香氣刺激著饑餓的肚子,青魘迫不及待的靠過去,手鏈和腳鏈發出“鐺鐺”的響聲。
青魘揚直脖子,溫順的張開嘴巴。季子槐撕下一片塞進來,青魘等不及對方鬆手便含住了。季子槐隻覺觸感濕□滑,牢裏饑腸轆轆的老虎已經張開嘴巴等下一塊了。
山雞。這是山裏唯一的禽鳥。季子槐時常去掏蛋,但那山雞畢竟不是家禽,逃的快,會棄窩,更沒有多少產量。唯一的腥菜,季子槐總小心翼翼的藏在火爐旁,以為什麼時候能孵出來,卻總超不過七天。
季子槐狠不下心,雖然知道孵出小雞養著,青魘才有肉吃。可是•••
青魘巴巴的瞅著空碟子,抓住欄杆,可憐如野狗般“嗚咽”著。“唔——唔——唔——”
季子槐心口一緊,他真的很想,太想了——總覺得不切實際。
“我,我一會兒下山看看。”
青魘有些得寸進尺,他貪婪的拉住季子槐,兩隻手的觸碰,竟都灼熱到了極點:“我想吃肉,”迫切,那樣的迫切著,“你去殺了那隻山雞吧。”
黑色的眼如無盡的深淵,它深邃且神秘。季子槐努力抗拒這種誘惑,即便青魘自己不知道,可他是知道的。
季子槐歎氣:“殺它犯戒,更何況青素仙人什麼時候回來也不知道,你卻再也吃不著雞蛋了。為了小利何苦呢——”
青魘不覺得有道理,他把季子槐的手殘酷的拋掉,怒恨的冷笑:“膽小之輩!”
“求求你靜心修道,摒棄妖性,否則這牢籠會一直關著你啊!”
“荒謬。”
“你殺人太多,仙界通緝,又不認錯,•••青素仙人也是為你好,才把你藏起來呀。”季子槐心酸,蛇咬農夫,總會有些人不曉得知恩圖報,可他不希望這個人是青魘。
為他好?為他好在牢上下咒!不是真心悔改向善則牢身不破不滅。這就是所謂的為他好?
青素是法力高強,是他們虎族的驕傲,可那又怎麼樣,還不是一刀向內,仗勢欺人!
青魘真的氣笑了。不愧是青素派來的走狗,即便是他看著長大的孩子,心也還是想著青素。
“好,好的很。”
“青魘。”季子槐在不知不覺中成熟了,他隻要看著青魘略帶悲哀的眼,便有種說不出的痛。
青魘的負氣令他認為這世間充滿背叛,他越是如此越是妖氣大盛,越是妖氣大盛便越是痛苦,他越是痛苦便越折磨自己。
季子槐知道,有種魔障叫無能為力,卻一意孤行。
青魘背對季子槐,黑底藍紋的尾巴一鞭鞭的打向自己的後背,破損的長衫血垢凝結,殘破的窟窿處處是觸目驚心的疤痕。“哼!”“哼!”“哼!”青魘一邊嚎叫一邊用尾巴鞭策自己,這是無情歲月中看盡閑花野草的他的一種發泄方式。
他真的太苦了。
“你又折磨自己!”季子槐拚命的抓住虎尾,然而青魘卻不停,他有一種怨氣,他沒辦法發泄,他隻能如此。
青魘頹廢、堅毅的咆哮:“我不需要你憐憫!你滾!”
以往季子槐都會因為無所作為而默默等待,等男人冷靜,然後為他療傷,陪他聊天,青魘的鬱結就會散開,開始擔心明天沒有肉吃。青魘是個很簡單的人,倔強,一根筋,明明不能講理的,也不該生氣的,但季子槐也不知道怎麼,他突然也被感染似得覺得絕望了。
青魘讓他走,他就走。
翌日清晨再探望,青魘正躺在血跡斑斑的地上。他的手指攤開,白得像牛奶,尖利的指尖卻泛微紅。聽見前方的動靜,他與以往一樣,隻是安靜的躺著,大概也不會有什麼別的驚喜吧。簡單的日複一日,連他的毛發也變得不再光澤。
天氣明朗,季子槐日行公事的端起一碗粥,這次他加了料,滿足青魘對食物的要求,也不算愧對青素仙人的交代。
“青魘,吃飯。”
季子槐是十分靈氣的人,此刻卻在蒼白的壓抑下削冷如冰,清雅淡漠,配上麵無表情,像極了深山中不食煙火的仙人。實際他正逼自己清心寡欲,而且真做到了。
青魘有氣無力,也不顯軟弱的勾勾嘴角:“先給我上藥。”
麵前的男人隻有一麵陰影,他背後是萬丈光芒:“吃完後我再去採藥草吧,藥房裏沒有囤貨了。”
“嗯,”青魘似乎也不嫌棄清粥寡水了,起來身來企盼一望,長發泄了一地,宛如珠簾。他沒有看見肉,便忍不住抱怨:“肉呢?我是虎,我不吃素。”
季子槐舀了一勺,哄騙般勸道:“是葷的,你嚐一口便知道了。”
青魘伸長脖子,張開嘴巴,季子槐遞過木勺。湯汁先滴在青魘的舌尖上,他的味蕾便瞬間爆炸了,一種遠古的記憶從腦海中複蘇,奔跑,追逐,獵殺。是腥味,與熟食不同,腥得那般純正,沒有任何佐料遮掩!
青魘一抬眼睛,季子槐居高臨下的審視他,嘴唇幹燥蒼白,還穿了一件淡黃色長衫外套無袖短褂,一副君子翩翩的模樣,著實沉穩不少。青魘多看幾眼,便突然意識到什麼,恍然道:
“青素要回來了?”
季子槐平時仗著沒有外人,就穿褻衣褻褲也不係帶。青魘也隨性,並不以凡間禮教約束他。
季子槐不語,雪疊成的眉輕輕抬起,再舀一勺。
青魘將頭枕在肩膀上,慵懶的眯著眼睛,好似一隻舒服的貓咪,連尾巴的毛都翹了起來。
怎麼會這樣呢?季子槐心神大亂,任然強忍下來,輕聲問道,卻膩出了一汪春水:
“很開心嗎?”
青魘隻露尾巴趕蚊子,這時間連黑色的耳朵也跳出來抖:“難道你吃雞蛋的時候不開心?”
季子槐捏緊粥碗,胳膊上的傷隱隱作痛,他用深不見底的目光凝視青魘,而全然不知的青魘卻伸直腰枝,聲音性感而沙啞。
他是一塊漆亮的黑玉,叫人如何不心動。
季子槐心裏想:我從來不吃雞蛋。麵上卻微笑:“不負青素仙人所托,”末了,他突然轉移話題道:“青素仙人說白兔回山,就是他歸來時。我今早在叢見瞧見一隻白影,看來青素大人快回來了。”
青魘睜大眼睛,先煩惱得皺緊眉,再憂鬱的垂下眼。驕陽如火,仙境清雅。再美再好的流景年華,依然暗暗編製成唇間的歎息。他始終還是念及前塵過往,踏不出下一步。
季子槐不知道方法,可總有方法。但凡人力所不能及的。他能做的,也無非是把自己的血融進粥裏,叫他喝下去,然後在仙人回來後,離去——
此後,每三日一頓腥粥,青魘依然想吃肉。可季子槐不能殺生,否則項上的藍龍玉墜會碎,玉墜一碎,結界不保,青魘的性命便也不保。
那個任性的虎妖明白難處,隻是說說罷了。季子槐卻是一次又一次的掙紮,因為他這樣不好,青魘定然對他不屑一顧的。就這樣慢慢的煎熬,季子槐都快麻木了。
某日午夜,兩人暢談:
“季子槐,今日中秋月圓了。”
“嗯。”
“你可想家嗎?”
“想。”
“槐花依舊,待青素回來,一切都會變了。”
黃衣男子坐在房梁上賞月,聽見牢中人的歎息,緩緩朝地下牢籠看去。哪曉得,正對上一雙漆黑的眼,囂狂如青魘,亦願意為一個區區的季子槐滿目悲愁嗎?
風中有槐花淡雅的味道。秋季凋零,落了滿殿繁華。
季子槐手裏撚著一朵,白花凋落在手指上,又如思緒般滑落在衣角,沉甸甸,而且輕飄飄。嗬,多麼矛盾。他輕輕一笑,蒼白且溫柔,月輝的渲染下竟傾城了:“青魘,我隻怨我太理智——”
青魘明眸皓齒,眨眨眼想了會兒,便爽朗笑道:“哈哈,確實如此。青素挑人鎮我,選中你是選對了。”
“是嗎•••”
突然,狂風大作,圓月被遮,原是一個賞月時節,竟然要下雨壞興致。
季子槐斜視青魘,黑暗的駭浪隱沒月光,牢中的美人卻毫不動容,依然帶笑凝望。
什麼時候他這樣專注看過自己呢?
季子槐心中一緊,張開嘴巴,欲語還休,強忍下來,又忍不住,仿佛一隻蛐蛐不停的搔撓心口,撓得他渾身顫抖,終於還是擠出蚊蟲般的聲音:
“青魘,我——”
(藍虎即黑虎,又稱黑藍虎。都是因為它們的毛皮為淺黑色並且略帶灰藍色,上麵有深黑色的條紋,所以叫法有所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