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抬到屋裏，還愣著做什麼？”
    洪徽之看著武升懷裏昏過去的溫婉，吼道。幸好溫婉力氣小，這一下隻是撞昏了過去，性命無礙。
    容月內心焦急萬分。他艱難地下床，步履紊亂身形蹣跚，竟是走了許久才來到房門口。
    他推門看去，卻隻見到地上一灘血，觸目驚心！
    心忽然猛烈一刺，像是一把尖刀正中紅心。早知道……早知道！就算不愛溫婉，也該稱了她的心，受了她的情！早知道！他就該早死幾天，何必活在這世上，拖累他人。他本就是個短命的人，何必貪生。如今溫婉，竟是為他這個將死之人而死！那麼好的一個人，何必為了他這個短命鬼，枉費性命。
    容月緊緊抓著門框，一手揪著胸前，極力克製心口翻騰的痛。他分不清楚是身體更疼一些，還是心裏更疼一些。
    轉身進了屋子，換上整齊的青衫。
    臨走時，他底頭深深看一眼地上那灘刺目的血，便抬步出了教坊。
    如果生無法回應你半分，那就去黃泉路上陪你一程。
    洪徽之忙著安置了溫婉，急忙往容月房間趕。他心中焦急，一路幾乎跑起來，還有許多話沒有交代那孩子。
    然而，容月竟是沒有等他回來！
    洪徽之黑著臉，命人收拾屋前的血漬。他雖是看出了一星半點的端倪，但到底不是在宮裏摸爬滾打過的人。究竟事實是如何，是否和他猜測的一樣，洪徽之沒有絲毫把握。
    武升守在溫婉床前。一連三日，守在世上他最親近的兩人的病榻前，他此刻既擔心懊惱又怨恨。
    “溫婉姐，你要這樣去了，叫容哥往後如何心安。你……你怎麼這麼傻？”
    “小武……”溫婉緩緩睜開眼睛，聲音酸澀哽咽，“我就是看不得他總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他到底知不知道，明明自己就已經難堪重負，卻偏偏還要安慰別人，還要溫柔地笑，我就心疼……心疼呐！登台哪怕僅有一分危險，我也是不能讓他受的！何況……何況……嗚嗚嗚！小武！小武——”
    “小武都知道，都知道。”
    武升將溫婉抱進懷裏。容哥，如果今日你能回來……不！你今日一定要回來！小武等著你和溫婉姐的喜酒。小武等著。小武已經等了很多年了……你一定要回來！
    “不要哭了。”
    洪徽之走進屋子。他的聲音渾厚嚴厲，卻聽得出關切，“就唱一出戲而已，又不是什麼生死攸關的大事。武升，你去戲台子那邊盯著。”
    “是。班主。”武升輕輕拍溫婉的手，“容哥不會有事的。你要好好休養。”
    武升走後，洪徽之遞上藥碗。他送藥來，也是有些話想對溫婉說。但此刻看著溫婉蒼白的臉頰還掛著眼淚，雙眼通紅，那些話，竟是不忍再說出口。
    “班主？”溫婉端著藥碗，久久沒喝，隻是看著洪徽之，想從他口中聽到關於容月的消息。
    “婉兒，阿容隻是去唱一出戲，指不定一會兒就回來了。見你這樣，他豈不是要為你憂心了。快些喝了藥，好好睡一覺吧。”
    洪徽之在心裏歎氣，終是什麼也沒有說。
    容月一路緩步走到戲台。
    此刻，他立在台後。夕陽的餘暉透過台子照到臉上，鑲了金邊的戲台顯得肅穆安寧。
    再望一眼遠處的浮雲，容月用手理了理頭發和衣服，輕輕點頭。
    “皇上，可以開戲了。”李貴小心詢問著。
    “嗯。”穆染天隻看著戲台。
    容月一步步走上台階，斜陽下影子拉得很長。他身姿挺拔，似迎風而立的鬆。武升急忙趕到，看見的就是容月登台的背影。
    “容……”他剛叫出一個字，便有一個人捂住了他的嘴。
    “不要再生事。”蒼老的聲音，說話的是梨園伴奏的老師傅。
    武升捂著嘴，垂在身側的手緊緊握起，隻能遠遠看著他此生最敬愛的人一步步走遠。
    奏樂響起，隻見一個青衫身影步入台上。沒有繁複的衣著和裝飾，墨黑長發簡單垂在身後。他身形穩健，步伐快而不亂，征戰的氛圍一下子便淋漓盡致。依舊是寬亮的嗓音，與之前無異。
    穆染天靜靜瞧著，絲毫沒有在意容月的穿著不合唱戲的規矩。這嗓音背後，是與之前無異的隱忍與顫抖。穆染天皺眉，不動聲色，繼續聽戲。
    那青衫身影動作利落幹淨，素淨的扮相，不但沒有減弱擊鼓指揮萬軍的氣魄，反而添了幾分從容淡定。連續幾個旋轉，青色的衣袖，墨黑的發，蒼白的臉。明明冷冷清清的模樣，偏偏叫人感受到爭戰的壓迫與緊張。仿佛以寡敵眾的軍隊，整個國家的存亡，真的，都隻在這一人身上。
    身體已經沒有任何知覺，一切的動作唱詞全憑意念。梨園他要保，所以一定要完美落幕！溫婉死了，為了他！所以，隻要等到落幕……隻要等到落幕！他就可以去還她一世深情！
    武升看著台上的容月，雙手越攥越緊。容哥的步子錯了！雖然隻是小小半步的差距……可世間誰都能錯，唯獨容哥不該錯的！
    穆染天仍舊不動聲色，他皺眉看著容月。氣息紊亂至極，居然還能字正腔圓，步穩身挺嗎？
    終於最後一個字收音，最後一個動作停下。奏樂師傅止了胡弦，容月慢慢閉眼，驟然倒地。
    “容哥！”武升飛奔上台，全然不顧皇宮的任何禮數。
    容月躺在一個懷抱裏，微微喘著氣，“武生，梨園就靠你了”。隻有力氣再說這一句，意識便四處消散開去。
    “月！”
    “月，是你回來了，對不對？！”
    “月！——”
    意識消散前，耳邊好像有什麼聲音，焦急又迫切。可他，真的，太累了。
    “太醫！快宣太醫！”
    “是，皇上。你們幾個還愣什麼，全部太醫，統統去宣！快去呀！”
    武升杵在台階上，看著容月倒下的身體被穆染天接住，又看著穆染天抱著容月絕塵而去。他說不出心裏什麼滋味。有些事好像明白了，又好像沒有。從戲台一路遠去的點點血跡，讓他心賽。
    容哥，這一生，恐怕不論生死，都無緣再見了。
    良久，他轉身，走下台階，對著滿臉擔憂的各位老師傅說：“容哥，往後恐怕就不是我們能夠擔憂的了。”
    “可再深厚的感情，也敵不過皇恩不是。容月既然醒了，哪有不登台的道理。”此皇恩，非彼皇恩。原來如此！原來如此……
    “容哥倒在台上，生死不知。”武升低著頭回答洪徽之的問話。
    “你說什麼？！”洪徽之心裏一跳，忙問：“他可有上妝？”
    “不曾。”武升搖頭。
    “他可唱完了？”
    “您見容哥，何時中途退場過？”武升反問。
    “阿容呢？他人呢？”洪徽之這才反應過來，武升竟是一人回來，不見容月。
    “您早就猜到了，不是嗎？如今明知故問，假仁假義，就不必了吧！”武升冷笑道：“班主，我們一向敬重您。容哥更是對您如親生父親般。您怎麼忍心？！容哥他一向淡泊，對何事都不曾放在心上。可他心裏有多看重梨園，多看重您，您難道不知道嗎？！多少有頭有臉的人物瞧上容哥，您寧可得罪也要保下，為的就是今日吧？”
    啪！洪徽之舉著發麻的手，心中悲痛。
    “小武，難道真的讓梨園上百號人，為了阿容而死嗎？”
    “我……”
    “人這一生，有時候，就隻能賭一把。我們能做的，隻有努力讓贏麵大一點。他不上妝，贏麵才最大！阿容走前最放心不下你和婉兒，別讓他失望。出去吧，別影響婉兒修養。”
    竟是生死不知嗎……昏黑的房間，誰也沒有看到溫婉眼角滑落的眼淚。容哥，這輩子，還能不能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