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回 流年刻成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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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崖以為原本就是一縷異世孤魂的自己會在占據的身體死亡後就煙消雲散的,因為他已經沒有了賴以存在的、已經習慣了的軀殼。
可是他的靈魂卻並沒有一開始就煙消雲散,反而是一直留在了雲玥,跟在雲寧身邊。
剛開始高崖是高興激動的,他以為自己還有機會觸碰到雲寧,還有機會和雲寧再次相見。
可是,他可以看到雲寧,雲寧卻絲毫感覺不到他的存在。
高崖真的成了孤魂野鬼,一個人,不,是一個魂,孤零零的目睹著雲寧的一切——雲寧的遺恨,雲寧的固執,雲寧的思念,雲寧的消瘦,雲寧的失眠,雲寧吐出的血,雲寧寫下的字說出的話……
這種明明可以清清楚楚的看到對方的一切,卻觸碰不到對方的感覺,高崖剛開始接受不了,尤其是雲寧把他的身體安放在寒冰棺裏每天每晚陪他說話的畫麵,他都能感覺到自己的心碎,自己的心疼。
可是慢慢的,高崖又滿足了,相比起再也見不到,現在這樣的狀況已經很好了。至少他可以不受任何人的阻礙,可以自由的陪著雲寧,可以聽到雲寧的好多的情話,還可以去哪裏都跟著雲寧……真的已經很好了。
就隻是無法觸碰而已。
高崖其實有點兒嫉妒那具身體的,因為那具身體本來就不是他的,現在卻可以觸碰到雲寧。
可是轉念一想,雲寧喜歡的是他這個人,是他這個人的內在,就如同他同樣是這樣喜歡著雲寧一樣。
於是高崖心裏的嫉妒淡了些。
高崖由始至終越發的就像一個旁觀者,看著雲寧把他已經冰冷的身體抱在懷裏,無聲的哭泣了一整晚;看著雲寧咬破舌尖,在那具身體上留下印記,高崖當時特別想告訴雲寧,那具身體其實不是他的,就算留下了印記也可能找不到他,可是他無法開口,也不想開口;看著雲寧把那具身體帶回上京,利用定顏珠把那具身體留在了冰棺裏;看著雲寧每天每晚執著的去陪那具身體說話;看著雲寧有條不紊、盡心盡力的安排雲玥的未來;看著雲寧越發消瘦,常常嘔吐出大口大口道腥紅;看著雲寧咳嗽著留下那封遺囑,然後平靜的躺倒冰棺裏把那具身體摟到懷裏,嘴角帶著笑意慢慢停止呼吸……
飄進冰棺虛虛的摟住還帶著人世間淡淡的溫度的雲寧,高崖覺得,沒有讓雲寧親眼目睹他死去真的很好,因為他眼睜睜雲寧慢慢停止呼吸時,心底深處傳來的,仿佛遠古傳承亙古不變的疼痛感清楚的讓他知道,眼睜睜的無能為力的看著自己愛的人死在自己麵前的痛苦程度,仿佛靈魂都在經受炮烙之刑。
他不想雲寧經曆。
一年,高崖默默地在雲寧身邊呆了一年,然後親眼目睹對方離開。
感覺到自己的四周圍在發光的時候高崖才覺得自己也許就要消失了。
老天能讓他無拘無束的陪伴雲寧一年已經是厚待了。
雲寧說,他答應了的,就是欠他的,下輩子一定要還……
高崖挑開一抹笑,是啊,他答應了的,雲寧也留下印記了的,如果真的有下輩子,他是注定得還清的……
可是,到底是誰欠了誰啊?徹底飄散前,高崖心裏突然想到這個問題。
可惜沒有誰可以回答他,他也不可能尋找到答案……
很多時候,人都會選擇性忽略很多事,比如說就算真的有下輩子,那麼奈何橋頭能讓人前塵盡忘的孟婆湯呢?
雲玥王朝慶曆三年,上京幾十裏外的南坪村老高家終於得了一個兒子,已經有五個女兒的覺得求子無望的他高興萬分,在孩子滿月的時候請了村裏的人幫忙高高興興的辦了滿月酒,熱熱鬧鬧的帶著寶貝般的小兒子見了村裏的人,然後請村長給小兒子取了名——高崖。
這世間最留不住的,是匆匆而去從不停留的時光。
十五年後,高崖已經是一個文質彬彬的少年,從小他就喜歡舞文弄墨,老高家又隻有他一個兒子,就從小讓他跟著村裏唯一的秀才讀書識字,所以他身上帶著一股村裏人沒有的書卷味。
村裏人都指望出一個狀元郎爭口氣,再加上高崖溫文爾雅,有禮有貌,就對高崖特別好。
甚至有幾家還打算把女兒許配給高崖,可惜高老頭晚年得子,高崖又特別孝順爭氣,在婚事方麵就由高崖自己做主了。
是以到現在那幾家的女兒基本上都已經到年紀嫁為人婦了,高崖還是沒有和誰家結親。
原本高崖覺得等自己及冠了再找個溫柔賢惠的妻子。可是在夏初六月天,懷孕九個月的大姐和丈夫,以及剛嫁出去的二姐帶著丈夫回娘家,晚上卻大雨傾盆,房頂漏雨,家裏就他一個年輕男子,看到外麵大雨家裏小雨的場麵,高崖就要爬到房頂上修屋頂,家裏人都勸了,他卻沒有聽。
下雨瓦片濕滑,高崖不小心從房頂上掉了下來。
大姐當場早產,家裏人忙著照顧大姐,又忙著照顧高崖。
大姐夫去找接生婆,二姐夫背高崖去看村裏的大夫。
家裏忙的人仰馬翻,心焦驚慌。
幸好最後高崖沒事,隻是把額頭磕破了,大姐也順利生產,得了一個小子。
雖然高崖額頭中間留下了淡淡的印記,大姐的兒子由於早產身體減弱,但是他們都沒事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於是一家人就去山裏的寺廟裏求了簽祈了福,隻求個家和人安。
高崖卻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自己是誰。
九月的時候,二姐夫家在武鳴村的親戚的女兒張映初滿了十五歲,就托二姐的婆婆做媒給高崖介紹。
張映初確實是個好女孩,南坪村和武鳴村相隔不遠,兩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老相識。
高老頭就想可以先給兒子討個娘子回家,所謂成家立業嘛!
可是高崖卻不同意了,怎麼都不同意。家裏人本來就寵著他,也就沒有逼他,隻得回複張家說高崖年歲還小,而且還在寒窗苦讀。
於是這一樁親事就不了了之了。
高崖當然不想,因為他是雲寧愛的那個高崖,他是雲寧留下了印記誓要找到的高崖。
可是,他卻不知道雲寧在哪裏。或者人真的有下輩子吧,那麼雲寧肯定去過他的下輩子去了。
也不知道能不能遇到。
如果雲寧也像他這樣重生了……應該不可能吧。
可是既然他到了這個時空遇到了雲寧,現在又再這個時空重新生存了下來,那麼是不是就意味著他就是為了雲寧而來的?
那他們是不是終究不會錯過?
這些問題太玄奧,高崖想不透發展,也猜不到結局。
他現在能做的,就是以現在這個身份活下去。
也許他能等到雲寧呢?
不得不說,高崖其實也很固執。
可是,這不單單是固執的緣由吧。
因為牽掛,因為愛戀,所以明明可能或者注定沒有結果,人往往還是可以堅持不懈的等下去。
大姐的兒子是在高崖出事的時候出生的,一起去寺廟祈福的時候請老方丈測了八字取的名,姓肖名筠寧。
高崖聽到老方丈平靜的念出那兩個字的時候心裏卻突然不平靜了。
筠寧。雲寧。
高崖對小侄子特別好,簡直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在疼。大姐也經常帶著小筠寧回娘家,高崖每次逮著都要好好的搓揉一遍,抱著在院子裏走來走去,嘴裏還念念有詞。這還被家裏人取笑了好幾次,說小筠寧現在根本就聽不懂他在說什麼。高崖也每次都安靜的抱著筠寧任由他們取笑,臉上還帶著溫柔的笑意,而後又抱著筠寧絮絮叨叨的說話。
五年後,高崖及冠,行了冠禮,取字任安。
高任安。高崖不由感歎,有時候緣分就是這麼巧合。
多麼久遠的名字了啊!
筠寧也已經五歲,白白嫩嫩的,如玉雕琢,穿著件紅色小褂,招財童子似的,特別討喜。
筠寧尤其喜歡高崖,隻要一見到高崖,就要抱抱。每次高崖都忍不住放下手裏的書本把筠寧抱在懷裏。後來幹脆抱著筠寧看書,冬天倒蠻暖和的。
四月份,鎮裏舉行了春試,高崖去參加,以榜首的成績取得了參加秋天的秋試,村裏十幾戶人家與有榮焉的大操大辦了一次酒席,把十裏八鄉的人請來熱熱鬧鬧的慶祝了一次。
高崖一直在想,也許他到了上京就有可能遇到雲寧了,也許他和雲寧還會像第一次見麵那樣遇到。
但是並沒有,這個世界上已經沒有雲寧了。
就像這世上已經沒有了當初那個上京的高崖。
隻有高任安。
不管怎樣,這都是結局。
肖筠寧十五歲的時候,已經在紅葉城為官八載的高崖被遷回了上京任職,分別十載的高家人也終於在上京相聚。
於是肖筠寧又見到了分別十載的小時候最喜歡的小舅舅。
高崖已經三十五歲了,五個姐姐都已經有了好幾個孩子,他卻還是孑然一身,身邊隻帶著一個幕僚。
看到肖筠寧的第一眼,高崖愣住了好久,直到那個少年給自己鞠躬喊自己舅舅,他才回過神來。
這是侄子肖筠寧,不是自己愛的那個雲寧。
是啊,不是雲寧。
再像也不是。
高崖收回目光,伸手扶起了肖筠寧,然後進屋和自己的幾個姐姐說話。
肖筠寧也跟著進屋,心裏想著舅舅不像以前那樣疼他了。不過他已經長大了,男子漢大丈夫,應該疼比自己小的,才不要大人們疼。
高崖的娘親五年前去世了,恰逢紅葉城東邊鬧水災,高崖忙著治理水患,都來不及回家奔喪。
高老頭就先帶著他去給先祖和他娘親敬香。
看著和先祖的牌位絮絮叨叨說話的父親,高崖心裏突然想起了那個因為自己而晚年流離失所顏麵掃地的父親——高平。
飯桌上一家人說起了高崖現在的婚事,就你一言我一句的說哪家哪家的閨女好,適合高崖,又說現在高崖身份不一樣,可以在上京找個賢惠有禮的娘子。
高崖安靜的聽著,並沒有表明自己不想成親。
高崖其實一直對不起自己的家人,無論是之前的高平,還是現在的老高家,他都對不起。
高老頭年末的時候生病了,上京最好的大夫來看了都無奈的說準備後事吧。
高老頭倒豁達,說自己活夠了,也想老伴了,隻是心裏還有個夙願未了。
說到心裏的夙願時,高老頭深深地看著高崖,那雙滿是滄桑的渾濁的眼裏透出的,是深深的期盼。
於是在除夕前,高崖娶了親,是同朝為官的一直看好他的何尚書的小女兒何娉婷。
那個女子從十二歲時見到過一麵回京述職的高崖就一直喜歡著他,直至今日。
高老頭看著兒子和兒媳拜了天地,喝了兒媳敬的茶,在高崖成親一個月後的一個清晨帶著欣慰的笑安靜的去了。
辦完高老頭的後事,高崖按俗禮守孝三年,未再進過新婚妻子的房門。
其實隻有何娉婷知道,成親當晚,高崖根本就沒有留宿新房。
何娉婷又和當初的李素蘭一般,獨坐到天明。
高崖這兩輩子虧欠了很多人,比如高平,比如李素蘭,比如高老頭一家,可是他虧欠最深的,是何娉婷。
但是高崖別無他法。
高崖虧欠何娉婷的,永遠也不可能還清,他也沒有辦法償還。
慶曆四十年初,肖筠寧成親,高崖請辭,三十七歲的他去了高崖城,去了那座除了上京,承載著他最多美好回憶的城。
何娉婷同行。
三月的桃花,開得燦爛,前世居住的那座庭院還在,幾枝桃花伸出院牆,開滿了粉粉紅紅的花朵,一如當年。
如今住在裏麵的是一個二十幾歲的青年,姓文。
高崖記得李素蘭當年嫁的那個男子就姓文。
後來了解,這個青年是李素蘭最小的兒子文瑁。
五十多歲的李素蘭去了二兒子家幫忙照顧剛生產後的二兒媳。
高崖隻得感歎緣分的巧妙,如今不同的他居然真的遇到了故人的後代。
可惜物是人非,誰還記得誰,誰還能認出誰?
更何況現在的高崖已經不是當初的高崖了。
高崖在這個以他的名字命名的城市居住下來,就在當初居住的那座庭院的旁邊。
高崖也許注定孤獨終老,也許真的隻能等著他的雲寧來找他吧……
何娉婷最後在高崖的推促下和文瑁成了親。
不得不說,這一世和上一生的事出奇的相似。
就隻是少了那個在桃花盛開的時節出現在他麵前的男子罷了。
是啊,就隻是少了那個人而已……
臥病在床、枯瘦如柴的高崖轉頭看著窗外的桃花,眼裏彌漫起了水汽。
雲寧,如今我又得遭受一次到死都見不到你最後一麵的結局了……
你會不會還像上一次那樣心疼我?
哦,我忘了,你不在了……這個世上,就隻有一個孤獨寂寞的高崖了……
高崖收回目光,看著床頂的帷帳,淚水順著眼角滑下,落入花白的鬢角,消失不見。
雲寧……
“舅舅,藥好了……”肖筠寧抬著藥推開房門,看到的就是安靜躺著的高崖,一動也不動。
碗裏的漆黑的湯藥晃動起來,一滴水滴落在湯藥裏,蕩開一圈圈細細的波紋,卻又由於湯藥的粘稠無法到達碗壁。
“高崖……”低低的喚聲,卻不知為何顫抖著。
房外的桃花,開到荼蘼,風一吹過,然後就是消散。
高崖到雲玥的這兩輩子,就像藥碗裏的波紋,無論如何,都達不到想要去的地方,陪不了想要陪的人。
前一世的高崖,可以淡然的麵對離別,可以在俞城一直等著雲寧,那是因為他知道雲寧終有一天回來找他。
這一世的高崖,卻是最無助,最孤獨的,因為這世上,就隻有一個改變了的高崖,沒有雲寧。
他的雲寧不會再出現在院牆外,不會再每年都抽出時間來看他。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活著是為了什麼……
是為了等雲寧嗎?
是為了再一次遇到雲寧嗎?
還是為了等一個永不可能的結果?
他的雲寧不在了,他們最後一麵都沒有見到……
難道前一世以魂魄狀態陪著雲寧的那一年就是他們的結局嗎?
花開荼蘼,流年易老。
人這一生,其實除了想要等的人,想要做的事,其他的什麼都沒有,也什麼都不剩。
偏偏想要等的人再也沒有來,想要做的事也一直沒有做到。
等不到,也找不到。
也許,是對方忘了。
也許,是就此沒有結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