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回 遺恨凝成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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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廣十一年的第一場雪,不知何時已經灑向人間,夾帶著細細的雨絲,讓人覺得比之前的任何一年都要冷。
“崖兒啊!跟爹辭官吧,爹帶你回老家去,在那裏就不會有人傷害你了。。。。。。”高平目光呆滯的由高崖摻扶著出了皇宮,頭上的官帽不知何時掉了,滿頭的華發暴露在冰冷的空氣裏,伸手去接雪花,“青青啊,你看,下雪了,下雪了。。。。。。你最喜歡看雪的了。。。。。。兒子過幾天也要出生了吧。。。。。。”
有時候,開頭抱有多大的期望,知道真相後受到的打擊就會越大,尤其是高平這種一生忠君愛國,剛正不阿的高清文人。
“爹。。。。。。”高崖眼裏的淚終於還是落了下來。
雪飄飄揚揚,夾著雨絲和寒風,高崖卻感覺不到冷,他隻覺得心痛、愧疚。。。。。。
“高崖!”終於擺脫了太後派出的慈寧宮的宮人和侍衛的雲寧追了上來。
高崖扶著狀似瘋癲的高平回身望著雲寧,一言不發。
雪花寂靜的飄落在彼此對望的空隙裏。
“雲寧,我和爹爹要辭官了,他說帶我去我娘的老家,嗬嗬,這樣很好吧?”高崖笑著說道,可他臉上的血汙和淚水卻顯得他笑得比哭還難看,雲寧不喜歡他這樣笑。
“高崖,不要走。。。。。。”雲寧卻不知道該怎麼挽留。
宮裏是侍衛以及宮人追出來,宮門口寂靜的一個路人都沒有,隻有落下的雪花發出“簌簌”的聲音。
“雲寧,我要和爹爹回家了,再見。”高崖扶住伸手去接雪花的高平,轉身一步步走入重重雪幕中。
雲寧就這樣站在原地,看著他們父子走遠,直至消失在不知何時變大了的漫天大雪中。
“爹,我們回家。。。。。。回家。。。。。。”他仿佛還能聽到雪聲中參雜的低喃聲。。。。。。
高崖為父親換好衣袍,梳好發髻,便遣散了家裏本來就不多的仆人。高崖的妻子李素蘭雖然和他沒有夫妻之實,卻也有夫妻之名,不可能休了她壞她名聲,便隻能帶上。把行李簡單的收拾了一下,高崖回身卻見管家福叔又回來了,正和高平在院子裏看雪。
福叔說跟了老爺大半輩子,舍不得離開了,高崖便答應帶他一起走。
等把府裏的事情處理得差不多,然後在福叔的勸告下簡單吃了點東西,四人便背上行李準備離開。
馬車在城門口,是福叔雇的,平時出門高平都是坐轎子,高崖則直接騎馬,是以高府未曾備有馬車,而且在城中坐馬車太招搖,所以雇在了城門口。
雪下得很大,四人撐了三把傘,福叔一把,李素蘭一把,高崖父子一把,因為高崖要隨時照看著高平。遠遠地看到雪中的城門時,高崖心裏生出幾分不舍和悲涼,這讓他停下了腳步。
“公子?”福叔疑惑的喚了他一聲。
“李姑娘,你還是回李府吧,你我並無夫妻之實,不必跟著我一起受苦受累。”高崖看向回頭看著上京的李素蘭,高家的事事出突然,再加上太後絕對不會讓皇家傳出如此醜聞,肯定會壓下高崖父子辭官的事和真相,是以現在很多人恐怕根本就不知道朝中一品大員的家已經空了。
“公子說的哪裏話,小女子既然已經嫁為人婦,便得嫁雞隨雞,公子去哪裏,素蘭就去哪裏。”李素蘭說得婉婉約約,卻自有一份傲骨。她雖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以致於夫君公公都辭官,但是既然已經嫁入高家,就不可能再有回娘家的道理。
高崖便不再多說,回頭看了上京最深處的皇宮一眼,他收回目光,繼續邁開步子。
“高公子,請留步!”一個三等侍衛快馬加鞭趕來,帶動片片雪花旋轉亂飛,“皇上急召公子入宮。”年輕侍衛下馬單膝跪地,將韁繩雙手奉上。
高崖接過韁繩,托福叔先照看父親回高府等他,便把傘交給侍衛,背著行李翻身跨上馬背,快馬向皇宮奔去,帶起無數雪花飛揚。
這也許是他最後一次進龍辰殿了,在李公公退開龍辰殿的雕花大門請他進去的時候,高崖這樣想到。
“你來了。”雲寧一身簡單的絳紫色長袍,認真的,眼也不眨的看著帶著一身風雪而來的高崖。高崖微微頷首。
“雲寧。。。。。。”高崖一步步走過去,把雲寧攬入懷中,把頭靠在他的肩頭,臉頰蹭了蹭他的側頸。
“嗯。”雲寧應道。
“我們做吧。”高崖把行李扔在大理石地板上,笑著用冰冷的手撫摸雲寧溫熱的臉。
“好。”雲寧撫摸著他的頭,在他的額頭處理過的傷口上印下一吻,接著是他的雙眼,然後是鼻尖,最後吻落到他的雙唇上,不帶任何情,欲的吻,平淡如清水,卻也溫暖如春風。
。。。。。。
應該有三天了吧。。。。。。高崖雙臂環著雲寧的脖頸,在心裏想道。
雲寧突然懲罰性的加大力度,“你不專心。”
“嗯哼。。。。。。沒有。。。。。。”高崖收回思緒,與雲寧接吻。
然後又繼續三天以來不曾有過停歇的纏綿悱惻。
最後三天的瘋狂,也許是上天對他們的施舍。坐在微微搖晃的馬車裏從南宮門離開皇宮的時候,高崖帶笑想道,這樣其實已經很不錯了。。。。。。對於他們兩個人來說,不是嗎?
這是第四天的清晨,下了三天的雪終於停下來給人緩了一口氣,上京全都成了白茫茫一片。隨著那輛從南宮門駛出的馬車跑遠的,還有坐在龍椅上的雲寧帝的心神。這是雲寧罷朝三天後的頭一次早朝,他卻在龍椅上坐了一個早上,一言不發,麵無表情。
現在的高平根本就忘記了高崖娘親的老家在哪裏,雖然福叔知曉,但是高崖幹脆決定去俞城,去那個因為他而飛速發展起來的地方。
高崖四人到了俞城置辦好了住所後,趕馬車送他出皇宮,然後一路護送他們到俞城的那個侍衛就消失了,高崖不想多管其他的,便當做那個侍衛從未出現過。
高崖四人便在俞城過起了平凡卻溫馨的日子。高崖足不出戶,好歹也是一個高清文官的後代,就是隨意作些畫,福叔幹脆拿出去賣,沒想到買的人還挺多的。加上李素蘭做些刺繡的活計,冰上從上京高府帶出來的不多的銀錢,四人的吃穿用度倒還是不用愁的。
安廣十二年末,高平生病去世,去世前恢複了清明,回光返照般的和高崖說了很多話,說他不怪高崖,反而以有他這樣的兒子為榮,說他終於可以去見高崖的的娘親了。。。。。。聽得高崖淚流滿麵,他本來就是占據別人的兒子的身體的一縷孤魂,高平對他的好,他從小到大都能感受到,可他卻在對方臨老的時候給了對方這樣的回報。他對不起自己的父親。。。。。。
“爹,兒子對不起您!”高崖伏在床頭哭泣,高平摸著他的頭,“男兒有淚不輕彈。。。。。。都已經過了弱冠之年了,就不要還像個孩子似的,以後。。。。。。爹不能再,再保護你了。。。。。。好好照顧。。。。。。”還沒有說完的話注定再也不能說出口,高平就這樣走了,在臨近除夕夜的時候去世了。高崖心裏悲痛欲絕,染上風寒臥病在床,急得福叔和李素蘭再度紅了眼眶。
高平的後事是在除夕前辦的,很簡單,簡單的作了場法,簡單的入土為安。剛剛病愈的高崖在墳前被寒風一吹,就又病倒了。這一年的除夕夜,高崖是躺在床上度過的。。。。。。以前加注在身體上的傷害,如今這具身體開始加倍還給他了。
早春的天氣,帶著草長鶯飛的生氣,也帶著桃李繁花的活潑,高崖還是不願意出門,於是福叔便隻能和李素蘭一起出門去采辦些吃穿用品,本來說李素蘭是要留在家裏的,卻被高崖也笑著攆了出去。
高崖他們住的地方是從直接原房主那裏買下的,原房主在院子裏栽了好幾棵桃花樹,高崖沒舍得砍便留了下來。這個時節的桃樹上長滿了已經開的或者將開未開的桃花,粉粉紅紅的一片,和嫩綠的枝葉襯著倒是好看。高崖難得有閑心想下棋,便找到了棋盤棋子自己跟自己對弈起來。
院子的高牆外,雲寧一襲青袍負手立在伸出院牆的幾枝桃花下,仰頭看著滿枝的桃花,靜默不言。
“雲寧。。。。。。”院子裏的落子聲停了,一聲輕喚讓雲寧差點濕了眼眶,他再也無法抑製的飛身越過那道擋住裏外的院牆,落在石桌旁邊,看著坐在桃花樹下的素衣青年,久久沒有移開視線。
“果然是你!我就是怎麼聞到了熟悉的味道。”高崖笑著向雲寧招手,“過來陪我下棋,我的棋藝有不小的長進哦!”
“好!”雲寧笑著應道。
於是就於這樣一個草長鶯飛、桃李花香的時節,高崖和雲寧重逢在桃花樹下,安靜的對弈,亦如多年未見知己好友一般。
仿佛時光未老,你我未變。
其實他們不過一年半未見麵而已。。。。。。是啊。。。。。。一年半的時間了啊。。。。。。
棋差半招,眼看自己要輸了,高崖突然起身湊近雲寧親了他一口,在雲寧回味的時間裏把棋子全弄亂了。雲寧回過神來,便隻見一盤亂棋以及高崖笑得很孩子氣的消瘦了不少的臉。
“下不成了。”高崖笑道。
雲寧起身隔著石桌猛地把高崖揉進懷裏,緊緊地抱著,“你瘦了。”瘦到骨頭都會咯到他的胸口,咯得他胸口生疼。
“你也是。”高崖摟住雲寧的腰,“而且你有胡子了。”
“不喜歡嗎?”雲寧用下巴蹭了蹭高崖的側頸,聲音有些沙啞哽咽。
“喜歡,都喜歡。”隻要是你,我就都喜歡。高崖把頭埋在雲寧懷裏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早春的風,拂動滿枝的桃花,牆內牆外都有幾片花瓣飄搖而下,牆內的落在相擁的兩人的發上,牆外的則飄飄揚揚,被微風帶遠,不知飄向何處。
雲寧在俞城呆了三天,就住在高崖的房間裏,福叔和李素蘭都當做沒有看到,各過各的,各做各的事。
三天後雲寧離了俞城回上京,高崖沒有去送,然而研磨作起了畫,一副悠然自得的樣子。
當歲月和現實終於磨平一個人的棱角後,那個人剩下的,便隻有心裏最深處的一份執念,除非他自己表露出來,否則別人是無論如何也看不到的。
此後的每一年,雲寧都會來俞城,一年三次或者五次,一次三天或者五天,總是來去匆匆。高崖卻像是完全不在乎一般,他來,他便高興;他離,他便淡然。仿佛他從來沒有特別在意過雲寧似的。但是李素蘭卻知道,這兩種情況下的高崖是不同的:前一種高崖會笑得很真實,活得很真實,可後一種情況下,高崖卻活得像不存在於這個凡塵俗世一樣,也許隨時都會隨風消逝。
安廣十九年末,李素蘭終於嫁得有情郎,高崖也喝到了他這一輩子都沒有喝過的別人的喜酒,而且打從心裏為李素蘭感到高興,所以不免多喝了幾杯。於是當天晚上才趕到俞城的雲寧受到了酒意微醺的高崖的熱情迎接。
雲寧走的時候,高崖終於決定送他出城了。高崖變了很多,不再是當年出巡俞城時的那個高崖,是以城中百姓居然沒人認出他。
“雲寧,我們下一次見麵是什麼時候?”高崖站在馬下,仰頭問坐在馬背上的男人。
雲寧彎腰吻住高崖,一吻作罷,前額抵著高崖的額頭,帶笑道,“下次見麵不會隔太久,而且從那以後,我們就不用分開了。”
“嗯。”雲寧聲音裏的希望讓高崖無比向往。
他站在原地目送雲寧快馬加鞭離開,暗沉沉的天空飄下朵朵輕盈的雪花,越來越密,越來越急。高崖忽覺心口悶痛,臉上一片冰涼,他伸手一摸,掌心濕了一片。喉頭湧上一陣腥甜,“哇”的一下嘔出一大口血,他抬手擦去唇邊的血,掌心淚和紅色暈染成一片。
看著遠方的天空,高崖忽地綻開一抹笑,這幾年,已經是上天對他們的格外開恩了。。。。。。下次見麵,他們就可以再也不用分開了。。。。。。真好。。。。。。
安廣二十年初,變得殺伐果斷、鐵腕血腥的雲寧力排眾議把繼位的相關事宜準備好,並準備舉行祭天儀式,把皇弟靜王兒子過繼到皇後名下時,正在寫詔書的他忽地嘔出一大口血,把明黃色的詔書染紅一大片,令底下的文武百官驚恐萬分。
當日,雲寧接到當初安排在俞城的那個侍衛的飛鴿傳書,看到書信內容時,雲寧身形不穩,差點暈過去。而後雲寧捏緊紙條,拋開上京的一切,不要命似的換了好幾匹寶馬向俞城疾行而去。
可等他趕到俞城的時候,那個曾經意氣風發的男子已經在靈柩裏安靜的等了他三天了。
年初的天氣很冷,讓雲寧從頭冰冷至腳底心,他站在一片素白的靈堂外,看著滿目白色中安靜的躺在靈柩裏的男子。。。。。。那個以前會和他笑、和他鬧的男子,如今安安靜靜的躺在那裏,仿佛從未離開過,一直在等著他的到來似的。。。。。。雲寧覺得自己本來應該哭泣的,應該大喊大叫的。可怕的是他居然發不出任何聲音,就這麼呆呆的任由淚水大顆大顆的從自己的眼角滾出,砸在地上,砸在他的心上,把他的心砸出千萬個窟窿。大風穿過那些密密麻麻的窟窿刮得他心生疼,連帶著整個身體都在疼,疼到麻木,疼得他頭暈目眩、頭重腳輕,疼得他渾身無力、四肢發軟,疼得他無法向前邁出哪怕是一小步。。。。。。
最終他還是邁出了那一小步,隻要邁出第一步,後麵的步伐他都不知道是怎麼走的,他就已經到了靈柩旁邊。伸出手小心翼翼的觸碰著對方毫無溫度的臉頰,雲寧覺得天氣更冷了,冷得他渾身顫抖,不得不扶住靈柩站穩。
那個男人一來,李素蘭夫婦便和福叔出了靈堂。李素蘭回頭看了一眼,通紅的眼睛看到的,是那個男人麻木到毫無表情的臉。回頭後,她仿佛能聽到從那個男人眼睛裏滾出的熱燙的淚珠砸在靈柩上的聲音。
“說好的永遠在一起。。。。。。”感覺到力氣回來了些,雲寧便輕輕地扶起安靜躺著的人,把人抱出來然後摟在懷裏背靠著靈柩坐在地上,用臉頰蹭著懷中人的額頭,一顆一顆的淚滴砸在懷中人的臉上,如同和他一起慟哭。
這個雲玥王朝最高貴的男人,這個年至不惑的男人,在這一夜,流盡了他一生的眼淚,耗盡了他一世的心傷。
“說好了的。。。。。。是你欠我的,來生一定要還。。。。。。”天將明時,雲寧咬破舌尖,吻了吻懷中人的雙唇,然後在他的額頭上印下一吻,同時也印上他以血成就的眉間一點朱砂紅。
這一天,辦好高崖的後事,雲寧親眼看著靈柩下葬,然後便離開了俞城。
在回上京的路上,雲寧吧把侍衛快馬加鞭去千屏山求來的定顏珠放入懷中人的口中,親了親懷中人的額頭,一隻手輕輕地撫摸著對方柔軟的長發。
“高崖,我帶你回上京,我們生死都要在一起的。。。。。。在一起。。。。。。”馬車裏回蕩著輕柔如安魂曲的低喃,猶如歲月靜好。
而馬車外的世界,卻喧囂紛亂,侍衛盡量把馬車趕得平穩,人還是九年前的人,馬和車卻不知換了多少次了。
安廣二十一年,雲寧帝駕崩,宮裏回蕩著的喪鍾,一聲聲的響在雲玥百姓的心裏。對於雲寧來說,卻仿若安魂曲,指引他到達有高崖的地方。
雲寧帝死前曾留有一封家書似的遺囑,在他駕崩後便被送交到了太後的手裏。看完遺囑後,年近七十的太後跌坐在高高在上的鳳榻上,一言不發,麵帶悲戚,嚇得底下的宮人跪了一地,個個都噤若寒蟬。
雲寧帝的靈柩被安放入皇陵,他的靈柩很大,據說是皇後在雲寧帝駕崩後自殺殉情,為了表彰皇後的用情至深,太後便囑咐把帝後合放入同一隻靈柩,安放入皇陵,共享子孫後代萬世崇敬。
點著長明燈的皇陵裏,剛被放入的靈柩內,兩個男子分別著帝後服飾,相擁長眠。穿著明黃色帝服的男子甚至吻著身著相同款式的大紅色長袍的男子。
相依相吻,從此被喧囂繁世遺忘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