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第四十一章 盡頭(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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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不過一瞬,長不過人世間的十數年,崇念坐在盛放的蓮花旁,抬眸的片刻間,已將浮鶴行至東海盡頭的那段過去前前後後看過了一遍。
像是再活過了那一段一樣。
恍然不知何時結束,淡緋色的蓮花瓣微微合攏。
朦朦朧朧的過了一遍,卻又像隻是個旁觀者。關於過去,即使看得再分明,自身始終也還是隻有晦暗不明的印象。
有如薄煙般飄渺於變幻玄妙的虛空之中。
浮鶴到過歸墟,又回到了蓬萊。那時的他大概是不知道浮鶴去過歸墟了。浮鶴在內蓬萊的東岸終於停了腳步,那時的他以為浮鶴終於願意接受自己了,圍著浮鶴跑來跑去的,很開心地大喊大叫。
再看一次,他才注意到浮鶴那時根本沒多看他一眼,浮鶴的目光,始終是望向東麵的。
浮鶴在海岸上短暫睡過去了片刻,他便安靜下來,在旁守著。
大概是在那時浮鶴去過了歸墟。
他等了一會兒,想來是看不到了,浮鶴到了歸墟之後發生了什麼。為什麼,在那之後,浮鶴第一次主動牽起了他的手,離開了蓬萊。
他轉了一圈,將四麵看過一遍,不見扶桑樹靈。
歸墟時空變幻玄妙,連路都沒有,更不存在迷路一說,他想了想,正打算開口喚瑛,這時心念莫名一動,便邁步朝一個方向走了出去。
靜止如鏡麵般的水麵,此時隨著他腳步所踩過的地方,泛起一圈圈的波紋。
淡緋的蓮花花瓣緩慢地開了又合,一眼瞬息,變幻不止。
隱隱有不安,可更有愈發強烈的感覺,他的腳步越來越快,邁開步子狂奔,直到不知是跑進了閃回的記憶,還是真的跑到了上氣不接下氣。
黑沉厚重的雲霧之中,電閃雷鳴,暴雨傾盆。
他竭盡了所有力氣,去追逐,水裏山中,一路向西,甚至跑過界隙,循著淡得即將散去的氣息,直到前方終於出現了一個人影。
他不顧一切地向前奔去,縱然已精疲力竭,似是靈力耗盡,疼得撕心裂肺。
“念。”有人在他的耳邊輕喚了一聲。
遽然黑下來的世界,窒息得他頭疼欲裂。
“醒了,小念兒。”那人又輕喚了一聲,還有微微冰涼的手,輕觸到了他的額前。
他幽幽醒轉,模糊的視界刹那清晰,他看清那個彎腰盯著自己的人。
是浮鶴。
終於追上了。沒有讓他走掉。
在看清的那一刻,他就想要蹦起來緊緊抱住浮鶴。
他張了張口,整個身體都在止不住的顫抖,嗓子幹澀根本發不出聲音。
浮鶴微微笑了,淡茶的杏瞳有些微的清潤。浮鶴俯下身,雙手繞到他的後背,輕輕地將他抱住了。
他呆在浮鶴的懷中片刻,然後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念,你做夢了?”浮鶴問。
他哭得直抽抽,根本沒法回答。
浮鶴卻像是懂得他想說的一切,輕聲地,在他的耳邊,兀自繼續說下去:“念,你和我待在一起太久了。你本不該做這樣的夢。”
他緊緊抱著浮鶴的脖子,哽咽著發出模糊的聲音,“你……要走……”
浮鶴很輕地搖了一下頭,良久,放下了他,起身走開了。
浮鶴背對著他,很輕的聲音隨風飄到他的耳畔,字字清晰,“念,我終於一日是要走的,要離開這裏,回到我應該在的地方。”
背影交疊。
他站在山頂,腳下的山穀中建著玄黑的巨石神殿。
他麵朝西方,浮鶴的背影越來越遠。他隻是站在那裏,臉上淚流不停。
而始終浮鶴沒有回過頭來,沒有看過他一眼。
背影刹那碎裂,成灰燼,成無數微光,散開又聚成巨大的蓮花瓣,晃悠悠落下,沉入鏡麵般的水中。
連同他也在那一刹一道向下墜落,沉入水下。
整個視界晃晃悠悠的,崇念睜大著雙眼,沒什麼感覺,一切都安靜得很。沒有那些巨大的蓮花,沒有扶桑樹靈,隻有平靜的水,漫無邊際的水。
還有清淨至極的淡淡靈息。
不知過了多久,冰寒從脊背向四肢百骸滲透開來,慢慢地麻木了,慢慢地失去知覺。
似乎是沉到了池底。從始至終,沒有疼痛。
猛然睜眼,他還躺在蓮花旁,雙手在胸前,輕輕搭在心髒的位置。
他剛才看到的,是他沉入七淨池的記憶。那時六界分別未如現在這般分明,七淨池尚還在人界。
剛才看到的那一段,才是自己的記憶,他是第一視角的才是他自己所記住的記憶,而不是從前所有那些他所看到的,那些像旁觀者一樣的,旁觀著時空之中曾經發生過的事。
他自己清晰地記住的記憶,似乎真的很少,片縷的,甚至藕斷絲連的印象。
他終於明白過來,之所以會是這樣,是因為他在獻身煉補天之石死過的那一次,大部分的魂靈都已消逝。死了,他自己就什麼都沒有了,剩下相關的,隻有活過的那一段時空,所謂的痕跡,還有他人的記憶。
瑛去救他了,但並沒有成功將他救下。他死了一次,而且情況比他原先想象的還要殘酷。
正在由赤螭魂魄洗煉淨化而成的靈石,被破壞後,逸出的隻有幾縷殘魂,成了荒魂流落在人世間遊蕩。
就像那樣沒有被及時發現的穿越之魂,滯留在人世間,無處可去,無處可歸。
他獻出的並非承載仙元的龍骨,而是龍骨所護的龍心,也即他的所有,他的存在,變為了補天的一塊靈石。所以,他其實是沒有心的。
所以,在冥界時,他才能同迷卻本心的赤玉一樣,能看見冥君的本來模樣。
瑛沒有說實話,在歸墟之上水霧之中所見到的那些人影,其實是與他有關的人——他的魂靈散化,歸於六界,靈氣絲絲縷縷,凝聚彙入了新的魂魄。
所以他能看見,那些千千萬萬數不清的人影,其實都算是他的“後世”。
扶桑樹靈不知何時出現在麵前,飄飄然低頭“看”著他。
“你要再往裏邊走麼?”扶桑樹靈問他。
他抬起頭,對扶桑樹靈的問題一臉的迷茫。
“到了這裏,我不會攔你。”扶桑樹靈似是在笑,卻並不好聽,整個空間回蕩著細小的嗡嗡聲,“歸墟的最深處,連少昊也未曾踏入。”
他對歸墟的最深處不感興趣,他並沒有忘記他來歸墟的目的。
他抬頭問:“你能否告訴我,他,浮鶴,他現在在哪裏?”
神人冥三界在扶桑木上本就是相通的。連結三界,又知悉世間一切記憶,或許,他會知道。
扶桑樹靈往下飄了些許,“抬”手輕輕點了一下他的胸口。
他想問為什麼,這個動作是什麼意思,張了張口卻沒有問出來,因為在胸口被觸碰後不久,他記憶中朦朧而模糊的一件事忽然變得清晰起來了。
他慢慢睜大了雙眼。
他明白了扶桑樹靈的意思,浮主司就在他的身體裏。或者說,他的整顆心髒,是由娑羅樹靈所凝。
從某種意義上來說,其實他一直也沒有真的複活。或者說,現在的他是經由浮鶴後來在數千年近萬年內的種種努力,拚湊而成的。
他的心,由娑羅樹靈所凝,凝結著他在浮鶴心中留下的活過的印跡。而他的魂靈,是從在他死後六界所生的千千萬萬生靈之中,一個又一個抽絲剝繭般地剝離出曾經組成過他魂魄的絲毫片縷,重聚,重鑄為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