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浪在兩邊翻滾著，明明這條路看起來遠得沒有盡頭，跟著瑛，卻很快一個晃神就走到了海麵以下。
    環繞蓬萊的石頭長廊，似乎是延伸到了海底，但不知為何是從中間斷開了，他們在海中走了挺遠一段，才跳上了斷口之後的廊道。相比之前走過的廊道，現在的實實在在是可以用破敗兩字形容，像是經曆過一場激烈的戰爭，不對，應該是曆時彌久的不知多少場戰爭，很多地方幾乎隻剩了一個樣子，幾塊破損的巨大石磚立在那裏。
    水濕不了他們的身，但依然是被微涼的感覺包裹著，在岸上那種有點壓迫得人透不過氣的荒涼清寂，還海中更是被放大了無數倍。
    崇念並不是第一次在海麵之下行走，但周圍的光景卻是他不曾記得見過的。
    海底的景象或許可以用壯闊來形容，或者說他們是行走在一個巨大的古舊廢墟之中，散布在海底高低起伏的丘陵上，甚至懸浮在海水中的，有磚木砌成的各式各樣的建築，破敗的石台石碑，牌坊，石道，甚至也有土坯茅草的簡陋建築，大多都隻剩了一部分，似乎穿越了各個時代，還有各種花草樹木的化石，也大多是零零落落的殘破不堪，向遠處延伸，望不見邊際。
    還有無數細小的靈力漩渦以光點的形式懸浮在海水中，大大小小的數不清多少個的光點延伸開去，也是一望無垠。崇念抬頭左右望著，又有一種不是在海底，而是行走在漫天星辰之下的錯覺。
    瑛忽然拉了他一把，“小心。”
    他踏出去的一隻腳懸在了半空中，他定睛一看，差點踩進一個大窟窿裏去。按說仙人五感敏銳，他就是神遊九重天外了也不會沒看著前邊一個窟窿把自己摔了，而且現在又是在海裏，摔不摔都一樣，但這裏不一樣。
    他跟著瑛繞著窟窿邊兒走過去，中間停了一小下，往窟窿下邊掃了一眼。這一掃嚇了他一小跳，窟窿下邊好像根本不在海裏了，深藍之中星星點點閃著光，根本望不見盡頭。
    他深吸幾口氣，想了想瑛帶著他走這盡管已經很破敗了的廊道，是因為廊道之外的區域都不太安全麼，就像他剛才根本沒發覺差點就踩進去了的大窟窿。
    提著心緊張了一段路，提著提著也沒那麼提著了。也提不過來。周圍的景致透著無盡的荒涼頹敗，卻也很美。
    又走了一段，崇念問：“快到了嗎，歸墟？”從走入海中開始，或者說更早還在蓬萊島上走著的時候，他心裏邊就有一種微妙的感覺蔓延著，混合著一絲說不清的躁動不安。
    似乎是在害怕，恐懼，說不上是為什麼，可能是隻是因為接近那樣古老的神跡，他從內到外都被震撼住了吧。
    “穩住仙息。”瑛說，“靠近外延了。我們不一定進得去，也不一定要走多久。”
    “為什麼……？”
    “私下前來，未必能靠近結界。第二，歸墟也是世間記憶之流彙聚的地方，尋常的時空，在這裏並不作數。”
    “那……怎麼辦？”
    瑛既是這樣說的，那真的可能他們在這裏就是一直走一直走走到永遠可能都接近不了歸墟。
    瑛的腳步緩了緩，等想著問題不自覺就放慢步速的崇念跟上來，才看著他說了一句：“不必擔心。”
    是說盡管理論上歸墟不是那麼好接近的，但他們是沒有問題的所以不必擔心麼？崇念沒明白瑛為什麼這麼說，但也沒接著問。或許是瑛在這裏待了數千年的時間，這裏的守衛什麼的，會徇私情放他們進去？
    也或許是運氣好，他們在巨大荒涼的廢墟中沒再走上半個時辰，前方的景致就出了細微的變化，一水兒不怎麼破敗的黑色石殿建築前邊，台階最末端一棵巨大的灰色珊瑚樹上，有一隻三足金烏立在枝頭，正歪著腦袋漠然地瞧著他們。
    崇念感覺瑛的腳步似乎有一瞬的停頓，但接下來發生的事讓他忘了這一瞬要不要去問的糾結。
    三足金烏開口“說話”了，是真的開口了，漆黑的喙微微張開，但並沒有真的說話，而是在這一瞬他的腦海中浮現一幅巨大的圖像，泛著金色光點的水流往前衝去，跌進一個巨大的海底陷坑之中，旋轉成巨大的漩渦。
    生動得就像是身臨其中。
    下一瞬他恍惚了，忽然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在哪裏，似乎是被水流漩渦所吞噬。
    “念。”瑛拉住他的手，在他耳邊很輕但很堅定地喚了一聲。
    他猛地回過神來，睜大眼睛看著眼前的情景，才在他腦海中的圖像，轉瞬就成了他真的所身處的地方。這一轉瞬的過程甚至快得他根本沒反應過來。
    “到了？”他轉頭問瑛。
    心裏邊的感覺還是有點透不過氣，憋得慌，即使是身為仙人了，身處在如此浩瀚無垠的遠古神跡之中，根本仍舊是渺小得不值一提。
    瑛看了他一會兒，似乎是確認他沒什麼大問題了，才放開他的手，點了一下頭，“到了。”
    手上傳來的微溫的觸感一下沒了，崇念感覺心裏邊莫名空了一下。他三百六十五度轉身仔細打量這個地方，難得的沒顧得上去糾結。
    形容起來隻是海底巨大的陷坑瀑布，但它的大實在是無法形容，幾如無垠宇宙一般，即使以仙人之眼，連一方小角也未必能窺全。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懸浮在巨大的陷坑瀑布漩渦之上的無數大小石島之一，不大，頂多一個籃球場，扁平形狀，像一塊還沒加料的灌餅，沒有人工雕琢的痕跡，而且，質地很黑，黑得就像他之前見過的北殿使者，還有那塊莫名其妙砸了他們轉鷺司的天石。
    等了一會兒，什麼都沒有發生，瑛也還站在原地不動。
    “然後呢？”崇念問瑛。
    瑛往石島邊沿走了幾步，挨著邊兒，往下望了一眼。
    崇念跟著走過去也往下望了一眼，他做人的時候也從來不恐高，仙人更沒有恐高一說，但這一眼望下去，巨大的幽深的像是能吞噬一切的漩渦，他莫名就暈得很。
    “……要跳下去？”崇念說著抬手遮住眼睛，強迫自己閉上眼睛也沒有絲毫好轉，等了一會兒，才退潮似的忽然一下就消退了。
    “……不用。”瑛伸手往他背後晃了晃，似乎是想要拍一拍他的背，但最終也隻是輕輕地拍了一下。
    崇念睜開眼睛，看著他，又憋著一口氣往下看了一眼，就這麼短短掃了一下，也還是暈得不行，不過比剛才那一下好了，恢複得也快了一些，似乎是可以習慣的。
    “瑛，你……”崇念看著瑛，鬆開的眉頭又皺起來，遲疑著問，“你原來就在這兒待著？”
    “要再歇一會兒麼？”瑛問他，沒等到他回答，慢慢勾起一遍嘴角很淡地笑了笑，“很少在這兒，一般都在下麵。”
    “下麵？怎麼下？”
    “等等，”瑛拉住又想探身出去往下看的崇念，看著他說，“不一定要下去。”
    “等？”
    又是等？
    這一次話音未落，他猛然就感應了什麼，正轉過身眼睛就看見了，半空中泛著淡淡金色的水霧中，浮現出的一個人影。
    是浮鶴。
    很模糊，並不分明，但他認得出，那就是浮鶴。
    他愣了一下，邁開步子就要往那裏奔去。
    瑛立即拉住他，用了很大勁兒才將他拉住，“那個不是他。”頓了頓，又道：“你轉個圈兒看看。”
    崇念很不情願地移開視線，稍微向邊上一看，嚇了一跳，跟著轉了個身上下前後左右都敲了一遍，他在水霧之中，看到了無數的人影。
    他還在這無數的人影之中看到了瑛。
    “這些是……？”
    “到過或者靠近過這兒的所有生靈，都會有所印記。”瑛說道。
    “……他真的，曾經到過這裏啊。”
    原來浮鶴真的曾到過歸墟。他到這裏是要做什麼？因為，這裏與西天相隔了最遠的距離麼。
    向東遠行，直到世界的盡處。
    在他低頭沉思的片刻，周圍水霧以極快的速度變濃，濃得連最近的石島也看不見了。
    他有點不安起來，下意識就去看著身邊的瑛，瑛的神情沒怎麼變，連轉頭望著他的那雙黑眸子那說不清道不明的情愫，也沒變。
    他不怎麼敢多看。
    “快到了。”瑛對他道。
    他正想問是要快到哪裏，周圍的水霧忽然淡了下去。
    不一樣了。整個空間都不一樣了。
    他低下頭，看到鏡麵般的淺淺水麵。
    四麵什麼都沒有，幽黯之中，水麵延伸開去，沒有盡頭。
    很安靜，靜得像是什麼都消失不見了。有點冷。
    瑛輕輕捏了幾下他的手指尖，放開了。
    前方的空氣中浮現出一個幾乎接近透明的瘦高人影，泛著淡淡的金色光芒。
    “瑛，你帶人來這裏，天界有允許麼？”人影沒有開口，卻有聲音響起，如從四麵八方傳來，又如近在耳邊的低語。
    瑛勾唇一抹淺笑，反問：“需要麼？”
    “是不需要。”人影輕聲笑了起來，“但知道得太多，可不是什麼好事。”
    人影漂浮著轉向崇念，說：“崇念，你真的想再往前走？”
    沒等崇念回過神該怎麼回答，瑛直接道：“讓他去。”
    “……你認識我？”崇念支吾出一句。
    人影向他飄近了些，沒有五官的“頭”向他低了低，說道：“吾是扶桑樹靈。吾見過你。”
    崇念抬頭看著扶桑樹靈，沒有五官所以不知道焦點放在哪裏，而且人影很淡，他抬著頭，也像是不過在看著那一片廣袤無盡的幽黯。
    瑛一眨不眨地注視著他，眉頭輕蹙著，兩手都在身側緊攥成了拳，到了這一步，他不可能讓自己再去攔著崇念。
    崇念後腦勺忽地傳來一陣生澀的鈍痛。
    “……我也有印象，我，好像見過你。”崇念道，“那時我是和浮鶴一起來的，是這樣麼？”
    人影輕飄飄地晃了一下，“你跟著他，他將你留在了島上。”
    “……留在了島上？”
    人影又往前飄了些，幾乎和他鼻尖蹭著鼻尖，“你，不記得了？”
    崇念瞪大眼睛看著，想透過人影看到點什麼，可什麼都看不見。
    人影忽地向後退，“來吧，往前走。但吾要警告你，你往前去，不一定會看到什麼。”
    他還沒來得及點頭說沒關係他不怕，周圍的景致又整個都變了。
    他轉頭看了一眼，瑛沒有再跟來。
    幽黯無盡的水麵，遠近生著無數虛影勾勒的蓮花，微微發著青白的亮光。
    他慢慢地走過去。
    最近的一朵蓮花慢慢舒展了花瓣，盛放。
    他看到了。
    第一眼他就看到了浮鶴。但他看到的不是浮鶴的過去，而是，浮鶴和他的。
    “小孩，你跟著我做什麼？”浮鶴指了指麵前的大海，“你回不去那裏，”接著往來時的方向一指，“你還可以去那兒。”
    還隻是個小小孩的他一臉迷茫地抬起頭看著浮鶴，眼神裏又有些說不清的焦急，“人，我，傷。”
    “你傷過人？”浮鶴問。竟猜到了他的意思。
    小崇念點點頭。
    “你是怎麼回到海裏的？”
    小崇念忽然跑了起來，撿回了好多的樹枝抱在懷裏，在地上架了起來，指了一下自己，又指了一下樹枝堆上麵，愣了半天說了一個“火”字，接著踮著腳踩了上去，然後轉頭四下看了一遍，一個屈膝蹦起來，跳到了最近的小水窪裏，嘩啦一聲水響穩穩站在了水窪裏，水雖淺卻也沒到了小崇念的大腿根。
    接著小崇念跟被龍卷風卷到裏麵了似的前後左右劇烈晃動起來。
    浮鶴看了一會兒，問：“祭祀，你是祭品，扔進水裏，卷入漩渦？”
    小崇念停了下來，扶著自己的腦袋好像有點暈，接著點了點頭。
    崇念在旁看著，他隱約記起了一些片段，還有更模糊不清的印象，那時，似乎是被扔進了某處深潭，深潭下大概是有海眼通向大海……他就是這樣回到了赤螭部族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