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我兩個時辰，我陪你一起去。”瑛這樣說了，送他回到了住處歇下，然後離開說是去處理轉鷺司的事務。
    他始終沒有說出答應的話，隻是安靜地在房間裏坐著，依言等瑛。瑛說一起，其實是帶著他去，他自己是不知道要怎麼去歸墟的。
    他也隱約覺察到了，瑛似乎是有些話沒有說。大概是去歸墟其實不大方便，甚至比找借口去冥界和魔界都要麻煩。但也隻能這樣了。
    他不知道要去哪裏找浮主司，沒有線索，他隻能盡可能多地去記起來，記起來那些浮主司不打算告訴他的從前的事。
    浮主司說他做了一件很大很大的錯事，或許他記起來了就能知道，浮主司說的可能是什麼。
    白汽氤氳之中，他在水池中仰麵躺著，慢慢下沉，一直沉到水麵以下，沉到了池底。
    他屏住呼吸。
    然而失敗了，他沒法將自己弄得窒息。
    那麼，是要將自己的仙息隔斷嗎？像形容武林人士自斷經脈那樣？要怎樣做，才能像浮主司第一次救他時那樣？或許再次回到那時的瀕死狀態，他就能想起什麼來了。
    胡亂地，正在摸索，這時手腕上傳來微微發燙的感覺。
    “……小黑？”
    微微發燙感覺的正是手腕上小黑的位置。
    “這樣太危險，你不希望我這樣做嗎？”崇念抬著手臂，望著手腕上一動不動的小黑道。
    發燙的感覺漸漸淡下去，小黑也始終沒有動哪怕分毫。他在水裏站了起來，走出了水池。外邊傳來敲門聲，拖著一身濕透的衣衫他就走了過去。
    開門，門後站著瑛，瑛走了進來，皺眉看著他，手一揮將他身上衣衫重新弄得幹爽了。瑛張了張口，最後隻說了：“我們借道人界去歸墟。”
    “不能直接從天界去那裏？”崇念問。
    “可以。但很麻煩，也最好不要。”
    “不能直接讓三足金烏帶我們去？”
    “我無法傳召它們。”
    人界，東海之濱，臨海的礁石上。瑛告訴他說要在這裏等，等仙境的海市蜃樓出現，找到虹橋，便可不必渡海尋找不知多久，直接往蓬萊島去。
    海浪拍打在礁石上，水花沫兒撲騰著落在了腳邊。
    不是他在夢境中看到的，卻很像，像他與浮鶴再次相遇的地方，那時的他正在被本是同族的赤螭攻擊，他的身上有人的氣息，被當做了異類。
    他再次被浮鶴救了過來，然後他就一直固執地跟著浮鶴，浮鶴沒有趕他走。再後來，他們在一起生活。
    “想起以前的事了？”瑛輕聲問他。
    “嗯。”他蹲下身去，慢吞吞地點了一下頭，手指輕輕戳在濕漉漉的礁石上。觸感有點粗糙，礁石上還有被海浪帶上來的還有些破碎的小貝殼，斷口都打磨衝刷得光滑了。
    他想起在龍骨墓看見過的赤螭屍骨。
    支離散亂的屍骨，不止是他的，還有其他赤螭的。他其實是被赤螭族群驅逐出去了的，後來是發生了什麼，為什麼會葬在了一起？
    他也慢慢意識到，一個或許是荒誕的他不敢細想的可能，那些屍骨，或許沒有一塊是屬於他的，他不是把自己獻出去煉補天之石了麼，如果按不來客棧掌櫃的說法，他當時跳了七淨池的話，應該沒有一塊骨頭能留下來才對。
    隻有殘餘的魂後來在人世算是“重生”為人。
    如果真是這樣，為何當時他又會覺得冰墓裏的赤螭屍骨裏，有那麼些是屬於他的？
    “念，不要亂想。”瑛說道，手指勾住他的下巴，有些用力。
    崇念被迫抬頭看著瑛。
    瑛繼續道：“念，過去發生過什麼，很快，你就能看到了。在那之前，不要亂想。”
    “你不能直接告訴我嗎？”崇念問。
    “我所知道的，基本都告訴你了。但是有些事，我可能隻是聽說，或者看不分明，我講也不合適，”瑛說道，“可能還是你自己去看最好。”
    仙山彩雲的海市蜃樓出現得比崇念想象得要快，虹橋也不必費心去找，東西兩頭，西的這一頭，就撘在臨近的石崖之上。
    虛影般的七彩虹橋，穿過流雲，橫跨過波光粼粼的海麵，似乎也沒走多遠，就到了島外棧橋。
    流雲彩霧之間，相鄰連接的大小數座仙島，卻與崇念所想象的樣子有些差距。仙山之上雖有草木流水，許多地方卻是草木枯黃，流水枯竭，更有山脊不長一毛、亂石嶙峋，雖散落分布有雕飾華美的殿宇樓閣，卻半個人影也無，更有石垣傾頹，不說人影，更是連仙獸靈鳥也幾乎不見。
    竟是蕭索如此的光景。他們走在仙島外圍巨大石柱支撐的長廊之上，長廊幾乎與仙山等高，放眼就能將仙島景致盡收眼底。
    “外蓬萊曾有人居住，因此地仙靈滋養，不在仙籍之上卻也堪比仙人，千年前因疾病而漸至亡族。”瑛說道，“住在內蓬萊的仙人原也不多，尤其近千年來，幾乎都遷往天界去了。”
    “……為什麼？”
    “蓬萊是世外仙境，臨近界隙。千年來界隙愈發不穩，”瑛說道，“時常不是今日這樣的風和日麗，而是閃電雷鳴，暴雨狂瀾。”
    長廊的盡頭，連接著仙島之間浮在半空中的巨大水池，四麵瀑布流水直接落入大海。鏡麵一般的平靜水麵倒映著藍天流雲，水池之上零星散布著一些崇念從未見過的花，或盛放或含苞，姿態極美。
    “花池曾不分一年四季開滿鮮花，”瑛對他道，領著他踏水往花池正中走去，一麵道：“過了花池，就是內蓬萊。”
    隻是從花池正中走過，便是穿過了隔開內外蓬萊的結界，花池外的光景全然變了，一聲鶴唳從上方傳來，崇念抬頭便看到一隻仙鶴展翅飛了過去。
    內蓬萊相比外蓬萊更有生機得多，仙樹繁茂，靈石繁多，還不時躥過些仙獸靈鳥。
    但同樣的，那些散落分布在每一座仙島上的亭台樓閣，都是冷清的，見不著人影。
    “相比外邊，這裏的靈氣更盛些，但也不比原來了。”瑛對他道。
    靈氣更盛些的內蓬萊，在他們行走在島上之際，天際卻很快像瑛說的那樣變了顏色，厚重的烏雲從一角壓過來，迅速覆蓋了內蓬萊全境。靈鳥悅耳的鳴叫變為了驚叫，慌亂從半空中躥過，急匆匆尋找躲避的地方。
    與人界普通的雨不一樣，這裏的狂風暴雨讓他這樣的仙人也感覺到相當難受，大概是因為狂風暴雨是帶著沉甸甸的陰戾之氣降臨的。
    但他們的腳步並未阻滯，繼續向東而行，直到仙島的最東端。
    “繼續走麼？”瑛轉頭問忽然停下腳步的崇念。
    崇念略有猶豫，還是點了點頭。這一路走過來，曾和浮鶴一起到過蓬萊的印象一點也沒有變得清楚，換句話說，除去小靈傳遞給他時喚醒的，他自己的，還是什麼都沒有記起。
    瑛看了他一會兒，轉回頭去，伸手向海麵一指，海浪向兩邊分開，一直延伸到看不見盡頭的幽暗遠方。
    “這就是往歸墟去的路？”崇念問。
    瑛勾唇微笑，“在這深淵底，有通往歸墟去的入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