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見的傷口都已愈合，但小崇念並沒醒來，像是累極了，原本因為痛苦而緊皺的眉頭終於鬆開，終於睡得安穩，甚至還輕輕地打著鼾，迎著大亮的天光，從鼻孔呼出晶晶亮的一個水泡泡。
    浮鶴跪坐在小崇念的身邊，好久，隻是那麼低著頭靜靜望著小崇念酣睡的臉，一動未動，淡茶色的杏瞳透著的淡漠和疏離，似乎淡去了那麼些許，那裏邊又有些許的困惑一閃而過。
    浮鶴慢慢伸出手，在指尖即將觸到小崇念的臉蛋時收了回去，眼底又閃過一絲的困惑。
    仰躺著的小崇念忽地一個蹬腿轉身，粉藕般的小手臂在半空中劃過一個弧度然後啪嗒一下擱到了浮鶴的膝上。
    浮鶴很輕地蹙了一下眉頭，仍是低頭靜靜地看著，沒有別的動作，又過了許久，才將小崇念攔腰抱著重新平放到了地上，站了起來，邁開步子。
    浮鶴的朝向，是向著東方。
    和之前所見的不同，浮鶴並沒有在石崖上等到他醒來，而是又離開了麼？
    崇念望著浮鶴的背影，忽地被陽光晃了眼，視界一片白亮，待能看清之後，適才的光景已全然變化，四周都是流動的白砂，連綿沙山之外，大地被星空包圍覆蓋，漫天的星辰浩瀚，廣袤而疏離。
    而他看到了小靈，小靈坐在流動的白沙彙成的山脊之上，不遠不近。轉眼卻又近在了眼前。
    不知為何適才的夢境就那樣戛然而止，既是夢，他以為會看到更多即使光怪陸離的夢境。
    “後來呢？後來他去了哪裏？”崇念問小靈。
    “那時的浮鶴一路東行。”小靈說道，“我猜，他甚至應曾到過歸墟，那是東行的盡頭，後來他又回到了大陸，與你在一起生活。”
    他不知道小靈為什麼要提起歸墟，隻是因為那是浮鶴東行的盡頭麼？這個地方，瑛後來在那裏待了數千年的時間。
    “……你見過他去歸墟的夢？”
    “不清楚。夢，未必真實。”小靈說道，“但，他好像見過扶桑神樹，我有印象。”
    “有印象？他夢到過？”
    “我沒法給你看，”小靈聳了一下肩，“他就是夢到過，也沒把那個夢放到壺裏，我隻是隱約有那樣的感覺，像是見過。”
    “是，怎樣的感覺？”崇念問。
    小靈站起來，向崇念湊近了一些，歪頭笑了一下：“你想知道？”
    崇念點頭。
    小靈盯著他看了半晌，忽然抬手指尖摁在了他的胸口，心髒的位置。
    他正驚訝小靈忽然做出這樣莫名其妙的舉動，心髒裏邊像是有星點的閃光噌地躥開來，眼前出現了無數虛影，搖搖晃晃模模糊糊的，他努力想要看清，將眼睛睜得疼了，也沒看清。
    但他明白了小靈說的感覺和印象是怎麼回事。
    他在那無數的虛影之中，看到了三足金烏，還有些別的虛幻影像，說不清是什麼，但那巨大而空曠的壓倒性的感覺，必是麵臨著什麼神跡時才會有那樣的感覺。
    而且，那不止是小靈傳遞給他的，他好像，也曾經親身麵臨過，體驗過，那樣的感覺。
    “小靈，他後來東行，也帶上我了麼？”崇念問。
    忽地起風了，狂飆的風卷裹著純白的砂礫穿過兩人的身子。
    “我不清楚。”小靈的臉在白色的沙暴之中看得不甚清楚，“但你若記得，那便是了。”
    可他就是摸不清這樣的感覺，究竟意味著怎樣的真實，可就在他還想問些什麼的時候，周圍忽然靜了下來，他眨了眨眼，分明意識到自己是從壺界之中出來了，看著窗台上的黑白往生花，再轉頭看著身邊的瑛，卻又感覺不真實。
    小靈走了。小靈就這樣走掉了，他不明白為什麼小靈就這樣不見，他想衝進麵前的房間，就算將整個轉鷺司裏外翻個遍，但他也很明確地感覺到，就是再去找，他一時也是找不到的了。
    而小靈向他提起了歸墟，是在暗示什麼嗎。
    那些傳遞過來的同時，被喚醒的模糊印象，還不止是歸墟……他在夢境中看到的，他甚至連印象也未喚醒，卻隱約有了對往東海更東而去的事有印象。
    他跟在浮鶴的身後，一直抬頭看著浮鶴的背影。
    “念。”瑛向他走近了一步，輕喚他的名字。
    崇念一時隻是怔怔地望著瑛，由著瑛攔腰將他攬進了懷中，下巴在瑛的肩膀上輕輕靠著。
    “念，你看到什麼了？”瑛在他的耳邊輕聲問。他試探的語氣，透著的小心翼翼，此時的崇念卻無心去注意到。
    “浮鶴，他……曾一路東行。”崇念近乎呢喃的低語著道，“我大概記起一些了，他帶著我，不，更可能是我跟著他，應該是到了蓬萊……”
    聲音小到再沒有了，崇念這樣說著，捉摸不定的模糊感覺，甚至談不上是記憶片段的印象，讓他感到無法抑製的煩躁的同時，還有窒息般的壓抑。
    瑛忽然問了一句：“你記得他到過蓬萊？帶著你？”
    “通過小靈好像是記起一點了。”他道，“……瑛，你知道這事？”
    “我不知道，如果有，那應該是在我遇見你之前。”瑛接著問：“你記起多少？”
    “就一點。我不確定。”他覺得自己的鼻子好像有點酸酸的，眼底也有些疼，好像是想哭。他不明白自己是為什麼會這樣，是對不能想起更多的自己感到失望嗎？
    明明是那樣重要的人，是他曾經視作一切的人，可他卻才發現自己還有那樣多的不記得了，甚至，在之前，連那樣明顯的記憶空白都沒有意識到。
    “歸墟有世間記憶之流……可以看見過去麼？”他問。
    瑛扶在他後背上的手很輕地顫了一下，道：“記憶之流，可以回溯。”
    “瑛，我想去歸墟。”
    長久的沉默。久到連擁抱似乎也漸漸失去了原本的溫度。
    崇念慢慢推開瑛，瑛鬆開了懷抱，卻又抓住了崇念正要離開自己胸膛的手。
    “……好。”瑛微微一笑，想說的提醒告誡或是顧慮都沒有說出口，終於還是就這樣妥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