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等瑛的回答，也或許瑛的沉默不語就是默認。崇念轉回身對遊彧道：“我們要先回天界去了。他們都很忙，不好離開太久。”
    紫域說這裏的招魂法陣散了，那麼，大概他見到的那一縷浮鶴的仙息，也真的不在了。
    江樓在轉鷺司門口和他們分別。回到轉鷺司，細沙斷橋上，瑛終於還是拉住了一路疾走的崇念，問他：“念，你打算做什麼？”
    “我想再去小界壺裏看看。”如果有些事瑛不願或不便告訴他，那麼他想再去小界壺中看看，看看浮主司曾做過的那些夢。那裏麵，或許會有即使很隱蔽的線索也說不定，也或許，他隻是想再多了解一些。
    他發覺他以為自己已經知曉全部，卻一次又一次發現似乎還有更多的他不曾記起。
    “我陪你一起。”
    聽到瑛這樣說，他這一次沒有回應，瑛鬆開了手，他便繼續向前走。當做是默許了，瑛還是緊緊跟在他的身邊。
    他本來還在想不知小界壺是放在哪裏，或者要怎樣喚出小靈，又或者是否要在整個轉鷺司裏去找小壺界不知會在哪裏開啟的門。當推開院門的那一刻，他出乎意料地直接就看到了小靈，小靈就坐在窗台上，在那一排如黑白潑墨畫般的往生花之間。
    小靈跳下窗台，看著崇念，道：“我猜你是要來的。”
    “你知道……我要來找你做什麼？”
    “你想看浮鶴放到壺界中的夢。”
    崇念點點頭，“可以嗎？”
    “這不是我能決定的事。”小靈說著，忽然伸手搭在了崇念的胸前，觸碰隻短短一瞬，下一瞬，他們的所在不再是浮主司的宅邸，而是到了——一片深藍，微光蕩漾，他們，是到了水中。
    而眼前的主角，不是浮鶴，而是他，還是一個小幼孩的他，手腳亂揮地掙紮著，表情非常痛苦，大張著嘴，兩眼翻白，看上去像是……要淹死了一樣。
    但他是赤螭，縱然此刻是人形，但為何竟會遭遇即將淹死的窘境？
    然而看得再仔細一些，小崇念的腳踝上有陰影緊緊纏繞，注意到這一點，很快就看到了將小崇念纏住的怪物，像是有無數水蛇從水底深處探出來，在小崇念閉上眼失去意識的刹那，水蛇們身上黑色的鱗片豎立起來，鱗片十分尖利，立即劃破了皮膚，鮮血橫流。
    崇念看得遍體生寒，不止是因為他看見曾經的自己處於瀕死的狀況之中，更因為，他以為自己想起了所有的事，卻不記得有這一件。
    他記得，他原先回想起來的記憶，在最初的初始，是他在山崖上醒來，問浮鶴是不是他救了自己。那時的他雖還隻是個小孩童，但他出生以後定不是立即就長到了那個樣子的。而在那之前的記憶，卻是一點也沒有。
    就好像，他生命的最開始，就是在山崖上醒來的那一刻。
    而他現在看到的，應該就是在山崖醒來那一刻之前發生的事。
    忽然一瞬那些水蛇全部退了回去，速度迅疾眨眼就不見蹤影，像是在拚命逃開什麼害怕的東西。
    水蛇們的糾纏不再，早已失去意識的小崇念的身子向上浮去，隨著浪潮飄到了岸上。
    在岸上，崇念終於見到了浮鶴，浮鶴就靜靜地站在石灘上，望著海麵，視線隨著小崇念的出現之後一路追隨，直到浪潮退後，小崇念蜷縮著身子趴在了半濕的石頭堆上。
    浮鶴仍在看著他，淡茶的瞳安靜而漠然。
    過了許久，風又更涼了一些，浮鶴才向小崇念走了過去。
    “我這是，救了你麼？”浮鶴說著自己輕輕搖了一下頭，“我隻是無心路過，纏住你的那些家夥，應是與我靈性相克，才會如此。”
    在崇念的意料之外，浮鶴轉身走了幾步，樹林中跑出幾個人，看到浮鶴身後不遠處的小崇念，跑過去將小崇念抱了起來，一邊說著為什麼這裏會有小孩，怎麼會受這麼重的傷。
    看起來是將小崇念當做了人類的小孩。
    在人類部族群居之地，夜晚降臨後，最邊沿的一堆篝火邊，浮鶴坐在樹下，身邊是躺在毛氈之中的小崇念。偶爾有人經過，更偶爾有人會向浮鶴說一兩句話，似乎是將浮鶴作為頗重要的客人招待。
    燃燒的篝火，泛紅的火光，在小崇念蒼白的小臉上跳躍著，明暗不定。
    黎明未至，天地一片黑暗之中，浮鶴離開了。
    是真的徹底離開了。在救了他之後沒幾個時辰，浮鶴繼續啟程，向東而行，沒有再回頭。
    接下來的夢境斷斷續續，許多的情景幾乎是融合在一起一閃而過。
    直到這一幕：新月初升，浮鶴坐在海邊不高的石崖之上。崖下數丈，海浪一波又一波拍打石崖，激起的白沫被滯留在石頭縫隙之間，又漸漸消退。
    浮鶴垂眸注視著水麵，忽然皺起了眉頭，不同於海浪聲的劇烈聲響從水麵下傳來，很快逼近水麵，浪潮狂湧，巨大的漩渦之中衝出了幾條赤色水龍，交纏相鬥，龍尾淩厲掃過，水麵掀起一陣陣巨浪，空中卷起一陣陣狂風。
    然而巨浪一波緊黏著一波落下，卻濕不了浮鶴的身。浮鶴仍坐在原處，甚至連姿勢也未改變分毫，隻是稍仰頭看了一眼，淡茶色的瞳依舊是安靜而漠然。
    然而這樣淡然事外的模樣隻保持了不到一秒，他仰起頭看向空中正在激烈纏鬥的水龍，慢慢站起了身，漠然的表情沒有變化，然而明淨如古井深泉的瞳卻在一刹微微縮了一下。
    而這時崇念也發現了，半空中的幾條赤色水龍說是在相互纏鬥，其實根本是在群毆一條小龍——那條小龍就是他，遍體鱗傷，鮮血如注，如正在下一場腥赤的暴雨。
    在浮鶴蹙眉之際，半空中一道白色的光芒閃過，如有一條看不見的繩索將圍毆小龍的幾條龍都綁縛住，拉開來。
    小龍的身子抽搐了幾下不再動了，直往下掉，看來也是到了極限。
    浮鶴有一秒猶豫，在小龍即將砸到地麵之際，伸出雙手接住了小龍，在小龍的身體觸碰到他的雙臂的那一刹，小龍的身子變為了人形，一個遍體鱗傷的小幼孩，被浮鶴抱在了懷中。
    浮鶴抱著變為小幼孩模樣的他，轉身離開，同時撤去了在半空中困住幾條赤螭的限製，那幾條赤螭在束縛解除的瞬間立即撲向浮鶴，張牙舞爪的，卻怎麼也近不了浮鶴的身。
    如此單方麵糾纏了有幾百步的距離，浮鶴懷中的小崇念痛苦呻吟了一聲，浮鶴停了腳步，轉身麵向那幾條赤螭，輕聲問道：“他也是赤螭一族，為何相殘？”
    “他的身上有人的氣息，已非我族類。”其中一條赤螭厲聲道，聲響處如有萬鈞巨浪席卷。
    浮鶴低頭看了一眼懷中緊皺眉頭的小崇念，道：“我帶他走，你們不必再糾纏。”
    片刻之後，群螭退去，掉頭返回大海深處。
    走了很久，直到到了一處石崖之上，東方曙光初現，這時浮鶴才停了腳步，將小崇念輕輕放到了地上，自己則跪坐在旁，開始為小崇念療傷。
    療傷事畢，已是天光大亮。
    “那時我路過無心救了你，才至於今日。”浮鶴注視著小崇念，輕聲的自言自語，“也算因我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