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聲刺耳的尖叫從奈何橋那邊傳來，尖銳得有如無數尖利的破碎玻璃齊齊紮向心髒。
    崇念下意識地捂住了耳朵，盡管是徒勞，然而幾乎就在他的雙手覆在耳朵上的瞬間，瑛的手覆上了他的。
    崇念心一暖，耳邊尖銳的回音弱了大半，那股刺痛的感覺也消散得了個幹淨。
    他定下心來，這時才看清了奈何橋那邊，在孟婆的身前多了一個人，或者說，一個未著片縷、肌肉黝黑精壯、長直黑發及腰的男鬼，又或者說，一個又有那麼一點不像鬼的男鬼。
    冥君輕輕“嘖”了一聲，好像終於等到了自己一直在等的事發生，卻又不知是哪裏不太滿意的樣子，然後瞬移了過去。
    瑛再次拉起了他的手，拉著他也瞬移了過去。但隻是在外圍看著，距離冥君孟婆十數步的距離。
    “你的這大黑樹成精，模樣還挺好看。”冥君對孟婆說道。
    什麼成精？崇念這時才注意到最初來見到孟婆時她身後那棵黑乎乎的枯樹不見了，而黑長直就站在原本枯樹所在的地方。大黑樹，指的是那棵枯樹？
    “他不是我的大黑樹。”孟婆冷淡應了一句。
    “婆婆，冥君。”黑長直的男鬼這時開口，打招呼的語氣很是輕鬆，薄薄的嘴角噙著一抹邪氣的笑。
    這一抹邪氣的笑，竟看得崇念心驚，在意識到之前，他已不自覺向後退了一小步。心中有很奇怪的感覺，心悸得厲害，莫名的不安，他理解為或許是在害怕。
    孟婆向黑樹走近了一小步，“你，何時會化形了？”
    “何時？我記不清了。”
    “冥土裏待了好幾千年才破土發芽，長成這麼大棵樹倒是快了，化為人形更不是今日才會的罷？”冥君道。
    “托了婆婆的福。”黑樹精道。
    “你這是想去哪兒？”冥君又問。
    “哪兒也不去。”黑樹精說道，語氣悠緩，“因為哪兒也去不了。我可還想在這兒多待幾年的。”
    “你倒是有自知之明。”冥君這麼說著，卻忽然皺起了眉頭，“你為何要在此時化形？總不會是被我適才滅魂之舉給嚇著了？你不化形，無常魂中藏著的那一絲無主魔氣那樣淡，也不會跑到你這裏來。”
    黑樹精隻是笑著，什麼也沒說，眼角微揚著，冷淡地斜睨著奈何橋上如川流不息的魂。
    一瞬有狂風卷過，卷起的飛沙走石迷不了他們的眼，然而崇念卻感到腳底有一股強大的力量在這一瞬牢牢地吸住了自己，他睜著眼，在沙石之中看到了一張臉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是黑樹精的臉。
    下一瞬風平浪靜，像是什麼都沒發生過。但黑樹精不見了，他適才所站著的地方，隻剩了一小堆的焦黑砂礫。
    塵歸塵，土歸土，黑樹精自行魂解了。
    而他卻在黑樹精魂解的那一瞬看到了黑樹精，那張臉上的神情依然是傲慢而邪魅的，卻像是帶著那麼一點點的好奇，在打量著他。
    為何會是這樣？這黑樹精認出了自己？還是曾經聽說過自己麼？
    冥君蹲下身去，伸出手，指間捏起了一粒焦黑砂礫，盯了幾秒，忽然轉回頭對孟婆笑道：“婆婆，有魔族來過這裏。”
    孟婆道：“老身之前全未發覺。”
    “一點端倪也沒麼？”冥君問。
    “五百年前，它開口說了第一句話。”孟婆卻是接了這麼一句。
    這句在崇念聽來似乎毫無關係隻是單純在懷念什麼的話，卻讓冥君臉上又添了一分笑意。
    “五百年。”冥君重複了一遍，似乎饒有興致，“五百年前，魔界內亂初始。”
    “魔界有不亂的時候麼？”孟婆回了一句。
    “你這麼說，魔界之主可不會高興。”
    “魔界何曾有真的統帥之主？一個傀儡而已。”孟婆語氣平平，如此說似乎也並不帶褒貶之意。
    “如此說便太傲慢了，婆婆。”冥君道，卻是笑著，其實也並不甚在意的樣子，“魔族來這奈何橋要做什麼？留一絲魔氣寄宿在大黑樹上，助大黑樹成精，一直在您身邊待了五百年。”冥君捏起一粒焦黑砂礫又再放下，“助他成精，應不是本意。”
    “何為本意？”孟婆很輕地笑了一聲，“這魔氣瞞過了我數百年又或千年不止，如何能輕易知其本意？”
    “婆婆在六界尚未分明時便存於世，這鬼與魔兩道，自是看得比我們都要分明。”冥君微笑道，“如此卻也瞞過了婆婆這麼些年，道行，怕是不會太低於婆婆，如此……如今的魔界，還有這般的魔麼？”
    冥君說完，忽然側轉過身來，黑白分明的瞳眸直盯崇念。
    那雙瞳眸裏雖然沒什麼情緒在裏邊，但崇念隻一下就被看得渾身發麻，張了張嘴，卻是喉嚨發緊什麼都說不出來。最後還是瑛開了口，清清冷冷一句：“請問冥君有何指教？”
    “指教不敢，隻想請問崇小仙幾句。”冥君說著，幽黑瞳仁左右轉了一下，露出了標準的八顆牙微笑。
    “……您請問。”崇念開口得頗為艱難。
    “崇小仙之前見過大黑樹麼？”冥君問。
    “大概，應該是見過的……？”崇念道，一邊回憶著過去被無常領著喝下孟婆湯走過奈何橋的記憶，“為人輪回時，總要經過奈何橋的，但我並沒有注意過婆婆身後有沒有一棵樹……”
    “還未回到天界，還為人時，你就能記得前世之事麼？”冥君接著問。
    “……好像，有時，能有一點點印象。”崇念沒說出來的後半句，是就算有一點點的印象，似乎也都是死亡前後的。
    冥君臉上又出現了饒有興趣的表情。
    “很……奇怪麼？”崇念道，他自覺這樣似乎就是奇怪的，飲下孟婆湯，就該什麼都不記得了。神仙回到天界而能憶起更早前輪回為人之事，隻因人魂與神仙之魂有所不同，神仙下界為人輪回，所成為的人身上是隱宿著神仙之氣的，而孟婆湯隻作用於人魂，神仙之身恢複之時，那些記憶自然也就回來了。
    可他卻在回到天界重為仙人之前，在還在人界輾轉輪回時，就能記得前世之事……
    雖說許多小說故事都會寫記起前世的橋段，那往往不是孟婆湯出了問題，而是天界命理司所為，故意要製造些曲折矛盾巧合因緣。
    “少見，不奇怪。”冥君微笑著道，“六界之內，難解不解之事從來不少。也總有些魂是要特殊些的。”
    “不知能否拜托兩位代我去拜訪一下魔界之主？”冥君又問道，“鬼與魔兩界之間少有牽扯瓜葛，千年萬年基本相安無事，我不便貿然去。當然，兩位身上帶著的轉鷺燈也是我的一個考慮，正可往魔界試查探我冥界無常禁製鬆解一事是否與魔界有關。”
    冥君說的幹脆，利用他們轉鷺燈的考慮直接說了出來。不過他們本就想要去魔界的，冥君這麼問，他們自然是答應。瑛先前也說冥君會拜托他們往魔界去。
    沒想到瑛卻推拒了，說有事要先回天界去。語氣堅決不留餘地，似乎並不是在討價還價。瑛也並不是會彎來繞去討價還價的人，向來說話直接到近乎生硬，說一便不會是二。
    崇念不知道瑛為什麼忽然改了主意，是否天界真的有如此要緊之事需要立即趕回，他猶豫了再猶豫，還是在眼看著瑛就要轉身走開的時候開口了，叫住了瑛，道：“瑛……掌事有事，那就我去罷，我暫時無事的。”
    瑛微微眯起了眼，凝視著他，黑眸黯沉了幾分，“你要去？”
    崇念有不忍，卻並不退讓。魔界之主即便再如孟婆所說的隻是傀儡，想來也不是他能比之萬一的。他沒注意到赤玉是何時也回到了奈何橋這邊的，他感覺到赤玉惡狠狠盯著自己的目光，他根本不敢往那邊多看哪怕一點，而魔界之主再弱，也決不會弱於赤玉。
    但他是天界仙人，冥君若托他辦事，自然不會全然不顧及他的安危。
    瑛冰冷到近乎僵硬的表情，忽然一瞬軟化了下來，瑛妥協了。
    “冥君，我們去。”瑛對冥君說道，卻是看著崇念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