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第二十五章 白塵   加入書簽
章節字數:375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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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浮鶴站在大坑邊上向下看了一眼,神色稍變,頃刻又恢複了原本的溫和微笑,轉頭對瑛說道:“拜托了。”接著他又安撫地對所有人一笑,道:“我去一趟北殿。”說完,便憑空消失不見了。
    瑛示意牧歸和翟籬上來,接著道:“天石偶落,不必驚慌。”
    牧歸跳上來之前戳了一下濃墨重黑表麵凹凸崎嶇的天石,哼哼道:“這大石頭挺軟啊,是炭石?”
    崇念想起北殿使者大黑炭一樣的石頭組成的身子,不知道是不是一種材質。
    江臨這時看了看瑛說道:“真沒事兒?天界偶爾也會發生點意外,比如偶爾失個火什麼的,但這可是天石誒?落人界不奇怪,落天界又怎麼說?難道是界隙不穩了?”
    瑛回看了他一眼,沒說話。
    沈倚在旁道:“那也輪不著我們操心。”說著拉著江臨回他們的院子去了。
    牧歸在邊上待了一會兒,也被注意到瑛掌事神情好像不大對的翟籬拉著走開了。
    剩下瑛和崇念站在隕石大坑邊上,崇念蹲著看石頭,瑛站著看他。
    再見到的浮鶴,三千青絲依舊,崇念想起在他回想起的記憶中,浮鶴雖和現在一樣喜歡白衣,可發色卻是淡灰的。神仙可以隨意改換容貌,但相對的也並不會時常去改換。就比如先前浮鶴剃幹淨了頭發後,見到的不論神仙都還是會感到驚訝的。
    雖然回想起了很多,可是空白的地方,想不明白的地方,也還有很多。
    “念?”瑛向他走近了一步。
    崇念站起身,向瑛看了一眼,又很快移開了視線。他回想起很多事,但他也依舊能感覺到他對瑛的感情,隻是他還需要緩一緩。
    “瑛,我,先回去休息。”崇念開口道。
    瑛緊抿著唇,勾了一下唇角,道:“好。”
    崇念立即快步繞過被天降隕石砸出的大坑,走回了自己的住處。
    將門合上,他轉過身,忽然卻再沒了力氣跨出哪怕一步,他背靠著門,身子慢慢滑落了下去,最後坐在了地上。
    他閉上了雙眼。他感到很疲憊。或許應該去浴池裏泡一下水冷靜一下,但在那裏他就會忍不住想起瑛。
    他睡著了,好像沒有做夢,或者做了夢但沒有想起來,他想來的時候,是躺在床上的。他抬手擋住自己的眼睛,不去想是誰將自己放到了床上,還細心地蓋上了被子。
    而且還更加細心地在他的枕頭邊上放上了一張任務派遣書。他又得下界去了。
    他猛地一下推開被子,跳下床去,打開屋門,走了出去。漫天的星光落下來,天石砸出的大坑已經不見了,一切恢複如初,就像什麼都沒發生過一樣。
    一側江臨他們的院子傳來腳步聲,他轉過頭去,卻見是浮鶴從那邊院子裏走出來。
    崇念怔了怔,還沒整理好頭緒這就一出門見到了,有點猝不及防。反倒是浮鶴主動向他走了過來,麵上依舊是溫和的笑意。
    “……主司。”他道。
    “小念兒,”浮鶴臉上的笑在星光的照耀下愈發的明亮,“我們一起去後溪喝酒吧。”
    “……主司?”崇念聽到了“喝酒”兩個字,卻沒反應過來整句話的意思。
    浮鶴抬手用手指在他的額頭前輕輕一點,唇邊笑意更濃:“小念兒,一起去吧?”
    “可、可是……主司,我現在還在工作中……”他反對得很沒有底氣。
    “沒事沒事,瑛掌事他今天又不在。”浮鶴笑著道,說著看了一眼他放著任務派遣書的那一隻袖子,又道:“那人還須三日後才亡。”
    “……三日後?”崇念感到驚奇,“主司您怎麼知道?”
    不是說天界難以判斷具體時間,才讓他們轉鷺司的仙人提前下去盯著麼?
    浮鶴抿唇淡淡一笑,“天機不可泄露。”
    “這樣……不好吧?”崇念弱弱地繼續出聲反對,但腳步還是自覺跟在了浮鶴身後。
    “無妨。後溪距離轉鷺司也不算遠。”浮鶴道。
    “後溪是哪裏?”崇念問。
    “到了便知。”浮鶴道。
    過了一會兒,浮鶴問:“小念兒,你這些時日過得怎樣?”
    “主司,我……”
    “小念兒,在轉鷺司待得開心麼?”
    “……開心,很開心。”
    “那就好。”浮鶴道,腳步稍頓,等崇念走到了身側才恢複原來的步數,沒等崇念再開口,又道:“其他的,等到了後溪再說,好麼?”
    “好。”崇念點點頭,安靜地走在浮鶴的身邊。
    後溪不是“溪”,或許隻是浮鶴的說法,後溪的模樣,更準確說是一條星河,浩淼橫亙在流雲之間,三三兩兩的石台散布於流雲之上。
    崇念跟隨著浮鶴的腳步,走上了一座被仙草藤蔓圍繞著的四方石台。石台有一角有一個相當大的豁口殘缺,而石台正中有殘破雕像,像是人像,已風化得厲害,看不出具體雕刻的是什麼了。
    遠近大大小小的零星石台,似乎大都是這個樣子,透著久遠而不可知的蒼涼感。
    “沿著它一路往西走,”浮鶴望著眼前的璀璨星河,輕聲說道,“一直走,便能走到忘川。”
    “從天界能直接到冥界去?”崇念問。
    浮鶴淡笑著點了一下頭,“六界是相連的。隻是這條路有些遠,不若直接從人界去得快。”
    他們在石台邊沿的長石條上坐下。浮鶴望著距離他們不遠的石台豁口,對崇念道:“你可知這兒原本是什麼地方嗎?”
    崇念搖了一下頭。
    “幽戾之氣,沒幾千年就已消散得幹淨了。”浮鶴道,“這裏,從前是‘靈裂台’。”
    “‘靈裂台’是什麼?”崇念問。從浮鶴說的話來看,似乎是一個不太好的地方。可他從這裏什麼氣息都感覺不到,如浮鶴所說的,這裏,非常的幹淨。
    “從前,犯了大錯的神仙,就會被從這裏丟下去,受魂靈撕裂之刑。”浮鶴輕聲說道,“後來靈裂風穴移了位置,靈裂台才改去了其他地方。”
    崇念盯著石台一角的那處豁口,想象不出,曾經這裏有過怎樣的事情發生。魂靈撕裂,對不老不死老不死的神仙們來說,算得上是最狠絕的刑罰。
    隔了片刻,浮鶴又輕聲道:“萬年前,風長纓曾從這裏跳下去過一回。”
    風長纓?瑛?
    “他……為什麼?!”崇念瞪大了雙眼。
    浮鶴淡茶的杏瞳眸光一瞬微黯,“因為,他想救你。”
    “因為他想救我?就要受這樣的刑罰?”崇念不敢置信。
    浮鶴淡淡地笑著,輕聲道:“他想救你,是在你獻骨助煉補天石的時候。”
    “他,那時候……為什麼要救我?”到最後一個字,聲音已小得幾不可聞。
    “那他後來……是怎麼……”
    “靈裂台也屬風穴之一,對他們一族本也不是那麼有效。那時神與人尚未有太多分別,他是神裔,魂是神魂,亦是人魂。靈裂台去了他的人魂,而神魂還在。”
    “所以後來又罰了他去歸墟?”
    “是。”
    瑛說他在過去單戀著自己,但他卻沒說,他曾為了自己做過這樣的事。他雖還沒想起獻骨什麼的事,但他很清楚,自己是自願的,既然沒人逼迫他,瑛又為什麼要做出那樣的事來。
    還是還有什麼是他沒想起來的?
    “主司……”崇念開口,發覺自己的嗓子竟有些啞,他用力眨了幾下眼睛,強迫自己先不去想浮鶴剛剛告訴他的事。
    “主司,其實我……”他重新開口,可話到嘴邊,腦子又一瞬空掉了。
    “小念兒?”
    “主司,萬年前……我們就認識吧?我想起來了,那時候,您救了我,還一直,照看我。”崇念終於磕磕巴巴地說了出來。
    “小念兒。”浮鶴喚了他一聲,輕點了一下頭,淡茶的杏瞳溫柔地注視著他。
    心底某處有隱隱的悸動。他想起來,曾經的自己一直期待著,能被浮鶴這樣注視著。
    “主司,那您,為什麼不一早就告訴我?”崇念問。
    浮鶴淡笑了一下,輕聲道:“小念兒,前塵莫追。你過了這許多輪回,受了許多的苦,才終於回了天界……不過,想起來了,也好。”
    崇念聽得似懂非懂,卻還是很乖地點了一下頭。“前塵莫追”四個字,北殿使者說過一次。也是他先不記得過去了,或許浮主司是擔心他內心深處其實是不願回想起從前的事的麼,所以才並不主動和他說起的?也或許,是不願他回想起剜身獻骨的痛苦記憶麼?
    這世間有執著於前塵往事與舊情的,也有想要忘記過去洗心革麵脫胎換骨的。
    但他既已回想起了,雖然還不是全部,遺失的似乎還有許多。
    “小念兒,我做了一件錯事。”浮鶴忽然輕聲道,清澄空靈的聲音忽悠遠得似遙不可及,“一件很大很大的錯事。”
    崇念望著浮鶴,望著他輕輕蹙了一下的眉頭,想要做些什麼,卻隻是無措,隻能聽著。
    “小念兒,可我……卻又不知道自己究竟是錯了什麼。”浮鶴說罷,淡笑著搖了一下頭,不知是要否定什麼,“凡人因事因情生煩憂怖。神仙妖魔也是一樣。”
    他們在曾經的靈裂台上坐了很久,崇念問了浮鶴一些從前的事,浮鶴答了一些,直到星辰變幻了位置,石台周圍憑空刮起了風。
    “回去罷。”浮鶴輕聲開口,說著站了起來。
    在即將走下靈裂台時,浮鶴忽然停了腳步,問他:“念,你會來找我麼?”
    他也停下腳步,看著浮鶴,從那雙淡茶的杏瞳中卻什麼也看不出來。
    他的右眼皮跳了一下,手腕忽然像是被火燒紅的針燙了一下,他低下頭去,小黑還是保持著原來的姿勢,一動不動。
    “……主司?”
    “還是不要再想起了。”浮鶴輕聲說道,很輕地搖了一下頭,重又邁開腳步。
    “主司,您……是要出遠門麼?”
    浮鶴淡淡笑了一下,沒有說話。崇念望著他,那雙淡茶的杏瞳內,也是帶著溫柔的笑意,可他還是覺得,似乎那溫柔之下,還隱藏著別的什麼,他之前從未注意到的。
    而此時也隻是捕捉到了一瞬而已。
    他們回到轉鷺司,雖然浮鶴說了任務目標死亡時間是在三天之後,但崇念也沒其他事要做了,其實也有點兒在躲避著瑛,便提前去了人界。
    在和浮鶴分別之後,他時不時的就會感覺到一陣沒來由的心慌。
    直到他完成引魂的任務,緊趕慢趕地再次回到天界,他覺得胸口幾乎被一顆大石頭死死壓住。
    他衝回轉鷺司,衝到了湖心島,推開浮主司宅邸白色的院門,沒走幾步,整個人當場怔住。
    “浮主司——!!”
    院牆邊,娑羅樹已枯萎,葉落已成塵燼。
    覆了滿地的白色塵燼間,浮鶴仰麵躺著,原本的烏發竟變為了銀白,散開著,雙眸輕閉,雙手垂落在身側,白色塵埃沾了指尖。
    躺在那裏的身體裏,已沒有一絲一毫的生氣,感覺不到哪怕一絲一毫的仙靈氣息。
    ……是死了嗎。
    有人拉了他一把,沒拉起來。他怔怔地抬頭,看見拉他的人是江樓。
    江樓對他說道:“仙身確是已死,但仙靈若在,浮鶴便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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