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說他還活著？”崇念一把抓住江樓的手，一顆心急得幾乎要蹦出胸膛。
    江樓任崇念緊抓著自己的手，點點頭。
    “那他在哪裏？”崇念立即追問。
    “他——”江樓張口要答。
    “——念，發生何事？”門外傳來瑛的聲音。
    就在崇念怔愣間將要轉過頭去時，瑛已站到了崇念的身邊，半蹲下身，扶住了身子微微顫抖著的崇念。
    “瑛，他……”崇念望著那雙幽邃的黑色瞳眸，視線飄忽著，又回到了安靜地躺在白塵灰燼之中的浮鶴身上，“浮主司他，江主司說隻他的仙身死了，他……還在……”
    浮鶴的雙眼輕輕閉著，看起來隻是睡著了一樣，沒準真的就像江樓說的一樣，隻是仙身……隻是這一具仙身死了而已。
    瑛輕輕地拍著他的背，像是要安撫他，但他並沒有絲毫感覺，身子依舊微微顫抖著，他猛地抬頭看向江樓，問他：“你剛才說的都是真的嗎？”
    江樓沒有回答他，而是經過他們身邊徑直走向了浮鶴，單膝跪在了浮鶴的身邊，然後伸出手，就在手指輕輕觸到浮鶴發絲雪白的鬢角的一刹那，浮鶴的身體碎為了無數的白色碎片，連同一地的白色灰燼，不過刹那便消散殆盡。
    崇念怔愣著，然後跳了起來，衝了過去，手中祭出冰刃，鋒利的刃尖直抵江樓的喉嚨。釋放出的殺意竟空前的淩厲。
    江樓笑了一下，沒有動作，隻道：“你要殺我，隻是割了我的頭不行。”
    崇念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手不顫抖，問：“你對他做了什麼？”
    “我沒有要對他不利，”江樓解釋道，“隻是暫時先用壺界之術將他封印起來。”
    “什麼術？”
    “壺界之術，以小界壺暫時封了他的仙身。”
    “他說的是真的。”瑛的聲音在旁響起，不知何時走了過來，伸手輕輕握住了他的手，慢慢地，將他舉著的冰刃撤回了些許。
    崇念問：“為何要封印？”
    “……”江樓卻是靜默不言，隔了一會兒，見崇念仍盯著他，手中冰刃仍未放下，長歎了一聲，才道：“其實他的仙魂本就不大穩，仙身雖死，仙魂卻還有幾縷在內，若不封印禁錮了仙身，隻怕不知何時這幾縷仙魂就有消散的可能。”
    “……主司大人他，為什麼會這樣？”
    江樓稍稍先後退了一點，站了起來，“他沒告訴你嗎，他與娑羅樹之間的關係？他不在了，樹也就跟著一起枯了。”
    他隻知娑羅樹本是西方佛天之物，而這院子中的兩株，則是就站在他麵前的這位司刑司主司所送。
    “您為何要送浮主司這兩株娑羅樹？”他問。
    江樓眉一挑，竟是流露出不敢置信的表情。
    “你不知道嗎？他沒告訴你？”江樓問。
    “告訴我什麼？”
    “告訴你浮鶴之名的意義。”
    “‘浮鶴’……有什麼意義？”
    江樓問：“你可知他每逢二月十五前後便會生病？”
    崇念回想了一下，點頭：“知道。”那時他也是第一次知道，原來仙人真的也會生病，也會生病到必須臥床歇息的程度。
    “那你可知道，二月十五是什麼日子？”
    “……是什麼日子？”他仔細想了一遍，在腦海之中，竟躍然出現了二月十五時在人間的一處邊境城池所見的節日歡慶景象，那是——
    “——佛涅槃日？！”他驚訝地說出。
    二月十五，釋迦牟尼於娑羅雙樹之間入滅成佛。
    而二月十五前後，主司大人都會生病……主司之名為“浮鶴”。
    ——佛於娑羅雙樹間入滅之時，雙樹同開白花，林色變白，如白鶴立，故又稱為“鶴林”。
    “浮鶴”之名的含義，便是此麼……？
    “主司他到底是……”他疑惑了，娑羅雙樹本是西天之物，又為何會同浮主司有關係？
    “他是娑羅樹仙……？”崇念慢慢地說出自己推想出來的結果。
    “不是仙，是靈。”江樓更正了他的說法。
    “樹靈？”
    “他有仙身仙魂，在天庭，他也確是在仙籍之上。”江樓道。
    ——“他死了？”枯死的白色娑羅樹下傳來一個少年的聲音。
    崇念轉眼看去，是小界壺的壺靈小靈憑空而現。適才江樓動用了小界壺，他是感應到了。
    小靈並沒有走過來，而是站在枯死的娑羅樹上，抬頭望著，說道：“他是死了，還是終於成魔了？”
    江樓道：“隻是仙身死了，仙靈不知所蹤。”
    崇念注意到小靈話中的最後幾個字，問：“成魔？怎麼說？”
    “想不想知道那片‘鶴林’的結局是什麼？”小靈說道，頓了一下，自問自答：“千年過去，早死沒了。但也有傳說，說它們不該對釋迦起念，自是為佛所棄，後墮入魔道。”
    “是這樣嗎？”崇念轉回頭問江樓和瑛。
    江樓沒有說話，過了一會兒，瑛搖了一下頭：“隻是傳說。”
    “那主司現在哪裏？”崇念問。
    “我並不知。”江樓說道，看著崇念，“但你可以幫著去找他——”
    “——江樓！”瑛喝了一聲，卻沒來得及打斷他的話。
    崇念看了看臉色有點陰沉的瑛，又看了看江樓，對江樓道：“你請說。”
    江樓卻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瑛，道：“還有一法，可以試一試。”說著他轉眸看向小靈，“借由小界壺。”
    “借由我？”小靈伸手指著自己，想要插話說些什麼，但沒人注意他。
    崇念滿臉期待地看著江樓等他說下去。
    江樓又似笑非笑地看了瑛一眼，接著道：“小界壺一直在浮鶴屋裏放著。如果有秘密的話，藏在哪裏最好？”
    崇念接過江樓的話：“最好是藏在一堆秘密之中，更何況小界壺內存著的事情數不勝數……”
    比如上一次，他就在小界壺內看到了他從未見過的樣子的浮主司。
    “你說浮鶴他把自己的秘密藏在小界壺裏了？”崇念問。
    江樓笑了一下，眼睛卻是看著瑛。
    “你當年送他小界壺，就是這個考慮麼？”崇念問。
    江樓又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小靈答應幫忙，閉上了雙眼，隨後小界壺的大門在院門處打開了。
    江樓讓崇念跟在小靈身後，就在這時，瑛攔在了崇念身前，問他：“你真的想要找他？”
    崇念點頭，“我想要找他！”
    瑛張了張口還想說什麼，可這時崇念已經伸手去想要推開他了，他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讓開了，跟在崇念的身後走進了小壺界之門。
    可卻白茫茫的一片什麼都沒看見。
    他們在小壺界內走了很久，什麼都沒有發生。
    直到前方傳來浪潮拍打礁石的聲響，周圍明晃晃地現出了景物。
    他們是走到了海邊。
    沙灘上一個男子蜷著赤luo的身子半趴在地，痙攣著，好像很痛苦。
    身後傳來踩著沙子輕微的響聲，他們轉過頭去，崇念這時差點喊出聲來，是浮鶴，身著崇念上一次在小界壺中看到的浮鶴那樣的異域風格的打扮，從一處山洞中走了出來，向男子走去。
    浮鶴給男子身上的傷處塗抹上了草藥，男子呻吟著醒來，轉過了臉。
    他們又是一驚，這男子，長得和江樓一模一樣。
    或者說，這男子就是江樓。
    江樓臉色稍變了變，視線卻隻在浮鶴的身上，複雜的眼神，帶著少見的溫柔。他在旁邊道：“看來我們是看不了他的夢了。這是我的夢境，見笑。”
    他們從小壺界中出來了。
    “我從前便認識他，但並不如適才那樣，初見時我以為他要傷我，還打傷了他……不過，那時他就已……”江樓道，像是在解釋剛才的夢境，又好像隻是在懷念，“樹雖有靈，本無凡念。不料卻動了心魔……以至於後來魂魄散亂。我想，他的事，大抵便是這樣了。”
    “你說他動了心魔。”崇念道，“所以傳說是真的嗎？他們，釋迦入滅時的那片娑羅林，那兩株雙生娑羅，因為對釋迦起了念，所以……”
    可他們所認識的浮鶴，他所認識的浮鶴，從來都不是魔。
    “所以他離開了，”江樓接過他的話道，“你可知釋迦入滅成佛，在人界是多久之前？”
    崇念回想著道：“在人界主界，是在兩千多年前……？！”
    可他初遇浮鶴，是在人界，卻是在萬年前。就算六界時空流速不同，但都遵循天道，逝者如川，沒有再回頭的道理。而時空若是錯亂……
    “你是說，浮主司他穿越了，離開了……離開了釋迦入滅成佛的那個時空？”
    江樓點頭：“大概是如此。他以樹靈化為仙形後，不欲待於西天，便往東遠行。”
    所以，他才能夠遇見浮鶴。而浮鶴那時，心中所念的，是最不可能的一個人。他忽然想起浮鶴與他說的千年後有人以身飼虎的故事。
    浮鶴說的許多故事，原來都和那個人有關。
    他在小界壺中看到過的夢境，那個異域的王子，應該就是那個人了——入滅之前，還是俗世王子的那個人。
    “江主司，你剛才說能通過我去找浮主司，是怎麼做？”崇念問。
    瑛不等江樓回答，看著小靈就道：“再讓他試試吧。這次江樓別進去。”
    “你們看不到的。他應是設了些屏障。”江樓道。
    小靈也點了點頭，表示同意。
    “那還是讓我試——”崇念道。
    “——不行！”瑛厲聲打斷他的話。
    “瑛！”崇念的語氣也變了。可瑛絲毫沒有退讓的意思，崇念忽然又想到了什麼，他轉過頭看向院中兩株已然枯死的白色娑羅，道：“傳說中說的是‘娑羅雙樹’，主司大人他……是不是還有兄弟？”
    “有的。”江樓道，低歎了一聲，凝望著院中那一片白塵才繼續道，“但應是不在了。這娑羅樹，我原隻送了他一株，是他說為何不送一雙，我才又往西天討了一株過來。他說起過，他覺得，他不該離開他的哥哥，獨留於世。”
    崇念忽然想起浮鶴曾經和廉貞星君的那個看似無聊的賭，浮主司賭會是兩片葉子一起落下來。
    兩片一起。就像當年相依而生的娑羅雙樹，浮鶴與他的哥哥。
    他想象不出浮鶴說出那些話時，是怎樣的心情。
    “去魔界吧。”崇念道。
    他沒有問江樓是為什麼說浮鶴隻是仙身死了而仙靈還在的，他相信江樓這麼說是有一定依據的。從剛才小界壺中看到的，浮鶴和江樓之間，或許還發生過許多他所不知道的事。
    他隻是想，既然有傳說娑羅林後來都成了魔，那麼去魔界找一找，說不定會有線索。浮鶴說他是獨留於世，沒準這個世指的隻是人界，或者再加一個天界，但並不包括魔界。
    瑛這時臉色差到了極點，黑瞳深沉如有萬丈漩渦。他看著崇念一字一字道：“你為了他，要去魔界？”
    “那不然呢？”崇念道，“你又不許江主司要說的那個法子。”
    瑛轉過臉去，抿唇冷冷笑了一下，轉回頭來時，卻竟是一點表情也沒有了，他道：“還不必。能讀夢尋夢的，不止是小界壺，還有其他法子。”
    “什麼法子？”崇念緊著問。
    瑛說道：“夢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