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念從下界回來的時候，有點累，走到宿舍的時候每一步都有點打瞌睡的意思，在差點撞到亭子上，靠小黑用尾巴猛抽他手腕才恍然醒過來，然後發現江臨正靠在他屋子的門邊上往裏邊瞅。
    他走的時候有點急，忘記關門了。
    “我還以為你在呢，”江臨邁著大步走過來，“再過幾日就到正月了。小念，你準備禮物了麼？”
    “禮物？”
    “就是正月第一天，轉鷺司裏每個人都會給司裏的其他人送一份禮物。這兒的傳統。”
    “哦……”他看著江臨，“你準備好了麼，禮物？”
    江臨直起身子，“沒什麼靈感。所以來看看你。”
    “哦，”他看著江臨，江臨懶懶散散地笑著盯著自己的樣子還挺好看的，要是自己這麼笑，看起來應該就是一副傻相。他抬手摸摸自己的臉，問江臨：“那你看出靈感了嗎？”
    “有點兒。”
    “那你想到什麼了？”
    江臨眨了眨眼，“我在想瑛掌事會送你什麼。”
    “……然後？”
    其實他剛才也在想瑛掌事，他那麼樣的一個人，不知道都會送其他人什麼。
    江臨勾住他的肩就往院子裏邊走，“瑛掌事每年送人的東西都差不多。”
    “是什麼？”
    “錢。”江臨回答得很簡潔明快。
    “啊？”崇念愣了下，“那，他給浮主司也送的是錢麼？”
    江臨點頭，直樂，“嗯，錢。”
    大概是懶得挑禮物吧……好像也不是很出乎意料的答案。
    “那你會送他什麼？”他也很難想象轉鷺司眾人會送瑛掌事些什麼。
    江臨嘿嘿笑了笑，“石頭，我給每個人都送這個。東郡特產。”
    “東郡？”
    “嗯，東郡，很久以前，神裔還在地上生活的時候，我也在那兒。算半個故鄉。”江臨點頭，指了指腳底下，“瑛掌事以前好像也是在那兒的。”
    “你說很久以前，是多久以前？”
    “大概一萬多年前吧，大概。”
    “大概？”
    “我哥多少歲我大概就多少歲。我就隻有這一千多年是醒著的。”江臨嘿嘿一笑，再沒有繼續這個話題。
    正月一日當天，一大早，崇念才從床上坐起來還沒揉眼睛，窗子給人推開了，牧歸從外邊丟進一個包裹直衝他的臉就過來了。
    崇念以為自己能躲過，慢了分毫，給砸得直躺了回去。
    牧歸在窗子外邊咯咯笑著，喊了聲新年快樂。
    他爬起來，揉揉眼睛鼻子嘴，轉頭看牧歸還趴在自己窗台上，知道牧歸是在等自己拆禮物。
    他拎著袋子走下床，懶得繞到正門去了，直接翻過窗台跳了出去。
    翟籬果然在牧歸邊上，剛才被牆遮著沒見著，這會兒見他出來了，也往他手裏遞了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整個正方形的大紅色紙包裝袋被“牧歸送”三個大字占滿，用毛筆沾著金粉寫的，筆劃粗獷，很像是人間那種寫在牆上的大字廣告，十分的不拘一格。
    袋子裏裝著的是浪味仙和辣條。崇念抖了一下手，差點兒沒把禮物給弄地上去。
    “非油炸，膨化，應該很健康吧？”牧歸眨巴著眼，下巴擱在桌沿，抬頭望著他，口氣莫名充滿一股得意之情，“還有這個辣條，聽說在人間很火。”
    包裝袋上有拆開再裝的痕跡，大小也和放在裏麵的禮物的尺寸不太相符。
    他捏著袋子，問牧歸：“禮物換過？這原來是裝什麼的？”
    “數個人界之中，隻有原界才已到了網絡時代，我看那邊的網購實在便宜得很，”牧歸看著他笑，“就團購了一箱褻褲，本來想送給你的，可是我看送給小籬子也很合適，就送給他了。”
    他聽到第二句的時候，已經將一口茶都噴了出來——為什麼他的生活好像再也擺脫褻褲這個話題了？雖然他也很接納這件事……
    成為一個笑料能逗得別人一樂，也是這糗沒白出還算有個價值，但好像牧歸和翟籬都不覺得好笑。
    崇念一回頭，看到站在亭子外邊的江臨正咧著嘴無聲大笑，見他回過頭來，朝他豎了下大拇指。
    正午的時候瑛掌事來了，甩手就丟給了他一堆衣服，外加一個小錦袋。
    “朔望朝會時穿著它們上朝。”
    “啊……是？”
    “正月初二及每月朔望有朝會，東西殿各主司及掌事將位列朝班。你後日無事，也須一道前往。”
    “是。”崇念應聲，低頭去看手上的衣服，耳朵裏聽見瑛掌事離開的腳步，又趕忙跳起來，摸著袖子就追了出去，“掌事等等！”
    他在一個小時之前才準備好了禮物，這送出去的，還是第一份。
    次日淩晨醒來，他一睜眼就看到了放在床榻邊的那一套華麗朝服。
    閃亮亮的，簡直他閉上眼隔著眼皮子都能被閃到。
    於是他默默坐起身，默默伸手拿過那一堆衣服，默默穿上寬大的外衣，默默舉起刺繡精美的寬大前襟，覆蓋在自己的頭上，將自己的腦袋埋在其中，隻露出一雙眼睛窺伺著外界。
    於是就是這樣窘迫的畫麵被主司大人撞見了——
    原本隻是半開的窗不知什麼時候被風吹得全開，主司大人就站在窗外，那一雙澄澈的淡茶杏瞳安靜地望著他，含著一絲淡暖的笑意。天空中還是繁星點點。
    崇念有一瞬的失神。
    “小念兒今日要去上朝麼？”浮鶴淡笑著問。
    “是。”
    浮鶴輕聲說：“讓江臨帶著你罷。”
    崇念站了起來，“您不去麼？”
    “我還須下界一趟。”浮鶴笑著，轉過身，“我走了。無事的，你跟著江臨便好。”
    浮主司輕柔的聲，淡暖的笑，他覺得心裏邊對朝會從昨兒開始就莫名的緊張被消融去了不少。
    天空中繁星還是眨呀眨的時候，江臨來了。換好朝服的江臨，看著，很有模樣。他自己沒敢照鏡子，總覺得瑛掌事給他拿來的這一套有點……浮誇。
    江臨大大咧咧地攬著他的肩膀，湊到他耳邊小聲低語，“雖說是朔望朝會，很多神仙也是不來的。大概就是有事上奏，無事退朝。”
    大殿內外雲霧升騰，綿延數裏，不論磚石還是神仙，個個都泛著耀眼的金光。
    崇念震撼了得有小半個時辰，慢慢地又覺著有些無聊。江臨和他都隻是普通生員，位列最末，從最末的位置往前看去，玉皇大帝就芝麻綠豆點兒大。能看見瑛掌事站在東殿的隊列裏邊，位置稍稍靠後，以仙人的視力來說，崇念看他的後腦勺倒是看得十分非常特別的清楚，但他不敢長時間地看，每掃兩眼就趕快挪開了。
    誰知道瑛掌事背後有沒有長眼睛。神仙和人到底還是不一樣。
    “東殿和西殿向來都有些不對付。”江臨湊過來小聲道，挺嚴肅的語氣，表情倒是有點樂嗬嗬的，“我覺得挺逗。”
    左西右東，兩邊確實排列相對得很分明。大殿上禦座前，好像東殿和西殿的神仙也在慷慨激昂地爭執著什麼，玉皇大帝不時地擰擰眉頭。
    不知道是不是瑛掌事背後真的長眼睛了，散朝之後，他和江臨都還沒走回到轉鷺司，瑛掌事就叫住了他們，準確說，是叫住了他。
    “明日練習靜心咒。”瑛掌事看著他，沒什麼表情。
    “是。”他簡直要立正敬禮。心跳得有點快，猝不及防緊張的程度有點超出他的想象。
    上次是噬，這次訓練在噬之外，又加了千麵鏡變出來的陰虺。說不清楚哪樣更厲害，反正他是哪一樣都挺怕的。
    幸好這兩樣東西沒有兩麵夾擊，他仍和上次一樣，在繞著瑛掌事跑圈兒的同時努力試著讓靜心咒使自己平靜下來。
    大概跑了兩百來圈，他回頭一看，差點兒沒忍住樂起來，噬和陰虺都隻剩一隻了。
    這跑圈跑出感覺來了，他閉上眼，繼續默念靜心咒。仙人不一定要睜著眼看東西，憑著氣息也可以，再者這裏他都已經跑得熟得不能再熟了。
    然而就這麼“摸黑”跑了沒幾步，忽然一陣強烈的眩暈襲來，他猛地睜眼眼看著就要一頭撞在大山石上，可渾身使不上勁，一種莫名的極度鬱悶的感覺把他渾身上下都填塞得滿滿的。
    接著他看到了瑛掌事的臉出現在自己眼前，耳邊卻再次聽見了夢裏麵那個小男孩的歌聲，一晃神，坐在樹上的變成了瑛掌事，幽漆的雙瞳注視著自己，那裏邊有淡淡的笑意，薄唇微張，空靈而悠遠的歌聲向遠處傳開。
    他怔怔地抬頭看著，直到自己被什麼力量往後猛地一拉，視界裏的霧氣淡去，他才猛地看清了哪裏有什麼坐在樹上唱歌的瑛掌事，隻有站在自己身邊低頭俯視著自己，眉頭輕蹙著的瑛掌事。
    而自己則是泡在溫熱的水裏，飄在水麵不動，側蜷的身子挨著池壁，瑛掌事就站在池沿。
    熟悉的水溫，熟悉的布置，他知道自己是又到瑛掌事的池子裏麵來了。大概是被瑛掌事扔進來的，後腦勺可能是磕到哪兒了，有些一跳一跳的疼。
    “……”他張嘴，但不知道要說什麼，也根本發不出聲音。
    “過了。”瑛掌事輕聲說。
    他張嘴半晌，才發出聲音：“什麼過了？”
    “念咒時走火入魔，被咒反噬，陷進夢裏。”
    “我……”崇念抬著頭，距離很近，他甚至能清楚地看見瑛掌事那一雙幽漆的瞳眸中隱約映出自己的樣子。
    “我將你從夢境中拉了出來。”瑛繼續道，說完抬起頭，抱著雙臂，不再看他。
    瑛掌事，他看見自己夢見他唱歌的夢了……被靜心咒反噬陷入再次重複的夢境。
    “抱歉……”他劃著水，身子慢慢下沉，在池子裏站著。
    大概是廉貞星君那時說瑛掌事其實唱歌很好聽的那句話，讓自己將那個小男孩和瑛掌事重疊在了一起。
    原本夢就是扭曲而無緣由地將現實之事雜糅在一起，沒有什麼經絡完整的道理可循。
    但被人看見了，還是被當事人看見了……這尷尬得甚至他都來不及糾結自己身上的衣服是什麼時候沒了的。
    “沒事。”瑛掌事輕聲說，然後出乎崇念意想的在池邊上蹲了下來，看著他的眼睛，又輕聲說了一句：“切記，萬勿用之過度。”
    他怔了怔，點點頭，又低下頭。
    看著水麵上自己的倒影……真是有病了。他好像真的臉紅了。
    就在他半天沒聽到動靜，以為瑛掌事又丟下他一個人走了的時候，他聽見上方傳來了一聲很輕的笑聲。
    “你臉紅什麼？”他聽見瑛掌事輕聲說。
    他驀地抬頭，發現瑛掌事真的在笑，但那隻是一瞬，笑容就淡得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