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淺始終追隨在陸朝的附近，平時煉藥行醫，與陸朝一樣的懸壺助人。巫醫行事風格迥異，有時被人誤解，陸朝必會為她開解。
    雲淺一直在煉情蠱。崇念沒有見她練成。陸朝的心，從始至終沒有向雲淺傾得多過那一條線。
    到了雲淺頭上生了白發的年紀，陸朝的夫人因病過世，陸朝或因年老漸成癡呆。
    雲淺照顧著他，直到十幾年後，陸朝去世。雲淺是微笑著送走陸朝的，隻是那眸中終於掩不住的淡淡哀傷，讓崇念看著有些難過。
    “情蠱終究是沒有煉成。不過終能得相守，這十幾年的時光，就像是偷來的一樣。我已滿足。”雲淺微笑著說。
    也或許是練成了，雲淺最後燒掉的，也許就是藏起來的情蠱藥方。
    轉鷺燈的光芒徹底暗下去的時候，雲淺的魂回到了穿越前的地方。
    陽光燦爛，公園的草坪上有不少人。汽車行駛過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引魂回歸彼岸，這一路的盡頭，有時冥界無常就等在那裏，有時則還須再等一會兒，有時則是將魂引回仍活著的軀殼。
    比如雲淺，在這邊的世界，她不過是躺在草坪上，曬著太陽，睡著了而已。這一覺挺長，睡到了黃昏的時候。醒來該感冒了。也不知還會否記得在那邊的事。
    引魂終了，他忽覺著似乎有人正在看他。
    回過頭，還真有人站在那裏，背對著夕陽，頎長的身在草地投下長長的影子，正好觸著他的腳尖。他眯了眯眼，看清了那人。
    “瑛掌事。”他嚇了一跳，沒想到能在人界碰上。
    他看見瑛掌事邁步向自己走來，也向前邁出步子，正要行禮，可一步還沒邁出去，一隻腳還懸在半空中，整個人身子猛地一抽搐，接著就向前倒去。
    胸口重得像泰山壓頂，他竭力調整仙息，可還是喘不過氣來，根本控製不住慌亂在心底蔓延，恐懼瞬間像無數細細密密的小蟲子爬滿整個心髒。
    在灌了鉛一樣的身子砸到地上之前，有人拉住了他。
    他先是感覺胸口被人狠戳了一下，下一秒便有一股暖暖的熱流流進他的胸口，將爬滿心髒的恐懼衝淡了一點。他張大口深吸了一口氣，哼哼了一聲。
    瑛低頭看著癱倒在自己懷裏的崇念，此人正縮著脖子哼哼，鼻尖在自己胸口蹭了蹭，難受的表情緩和了些，嘴大張著也不知道閉上，口水順著嘴角流出來。
    在口水流到他衣服上之前，他一手將崇念的腰箍得緊了些，另一手伸過來，憑空抓了一塊幹淨的帕子，替崇念將嘴角的口水擦幹淨，然後手指捏住他的下巴，稍一使勁將他的嘴勉強閉上了。
    做完這些，瑛一手向上一勾一甩，將崇念攔腰扛在了自己肩上，站了起來。
    回天界的路很平靜，一如往常。回到轉鷺司，一如往常的，碰見瑛回來的牧歸和翟籬，外加一個江臨，都同他行禮問了好。
    他們也都注意到了瑛在肩上扛了個崇念。
    牧歸拉著翟籬的袖子，江臨搭著翟籬的肩膀，三個人目送著瑛扛著崇念走過去，然後三人的目光不約而同地都落在了瑛的後背上，霎時表情各異。
    被瑛強行關上的崇念的嘴不知什麼時候又大張著了，口水順著嘴角倒流到臉頰，流到半空中，成了一條晶瑩黏糊的線，順著瑛走動的動作前後晃著，不斷沾到玄黑的袍子上，濕了一片……
    牧歸幸災樂禍得要笑出聲來，翟籬皺眉，江臨摸著下巴笑了幾聲，眼珠子一歪，又想到了點別的什麼。江臨感覺得出崇念仙息很亂，不知是怎麼了，瑛掌事扛著他回來，這之前不知道是發生了什麼。
    以江臨對瑛掌事不算多的了解，就算他快死在瑛掌事麵前了，瑛掌事不會見死不救，但也絕不會有扛在肩上走一路這麼好的待遇。
    崇念身子難受得很，胸悶心慌，天旋地轉一陣猛過一陣，沒個盡頭，可是張大了嘴也實在嘔吐不出什麼東西。
    就這麼難受了一路，忽然聽見嘩啦啦的水聲。
    意識忽沉忽飄的，他想不明白，他怎麼進水裏了？這又是哪裏？
    腦袋還在天旋地轉著，身子還難受得很，實在是思考不動。他站不住，幹脆膝蓋一彎連著頭整個身子進了水裏，蜷起身體抱著頭，過了好一會兒才感覺稍稍舒服點了。
    他用勁兒地慢慢回想，才想到在草坪那一段，那時好像是見著了個什麼人，忽然水流被什麼擾動了一下，他鬆開抱著頭的手，轉頭一看，竟看到……池壁靠著個什麼都沒穿的瑛掌事。
    崇念腳底一滑向後倒去，在水裏雖不至於重重跌坐在地，但他身子難受沒什麼力氣，雙手亂舞劃水劃了半天才勉強再次踩在了池底上，愣是喝了好大幾口水。
    站是站穩了，但他現在很沒出息地維持著摔倒前的姿勢，好像這樣假裝就能真的什麼都沒發生、什麼都沒看到一樣。
    水聲嘩嘩響起，他感覺到那人在向自己走來，本來就難受的身子更是繃緊，險些又沒站穩。
    他想起來了，草坪上那時自己看到的是瑛掌事，他還想起來自己那時好像是難受得暈倒了……
    他低頭盯著池底的玉磚看，多看幾眼就認出來了，這應該是瑛掌事宅內的溫泉池子，但他又是為什麼會什麼都沒穿地跑到瑛掌事的池子裏來？
    他暈倒之後都發生了什麼？
    嘩啦一聲，水被大幅擾動，崇念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手臂被人猛地掐住向上抬起，整個人被架起來，不得不站直了。
    水花還沒落下，他猝不及防就對上了瑛掌事那雙幽邃冷冽的墨瞳。
    低下頭呢，這一低頭沒控製好幅度，低得多了點，又嚇了他一跳，隻好將頭抬起來一點，視線模糊地投在瑛的脖子和鎖骨之間……
    “瑛掌事……”他心虛得很，腿肚子發軟得厲害，開了個口就不知道應該怎麼接下去了……他是該先道歉還是先道謝？
    還是先問清眼前的情況是怎麼回事？
    “你暈倒之後流口水，弄髒了我的衣服。”
    瑛掌事的聲音聽不出情緒。
    “抱歉……”崇念聲小如蚊。
    他覺得對麵低氣壓沒有一點阻擋地壓過來，水都給凍結成冰了，連帶著他也給凍得一動不能動……不過好歹能給他身子裏大概因羞赧而起的躁動給降一下溫，讓他發昏的頭腦冷靜不少。
    “瑛掌事……”他逼著自己開口。剛才那句瑛掌事算是勉強解釋了為什麼瑛掌事自己什麼都沒穿地在這個池子裏，但沒解釋為什麼他也……什麼都沒穿地在這個池子裏。
    是因為他口水也流到自己身上了？也得洗洗？
    瑛低頭看著崇念沾著濕發的額頭，唇角抽了一下，如果崇念這個時候抬頭的話，會發現其實瑛掌事沒他想的那樣恐怖，至少這個時候，看見他這副認慫的樣子，實在是有些忍不住想笑。
    崇念低頭站久了暈得更厲害，身子向前晃了一下，又給他嚇了一跳，擔心自己就這麼砸上去可怎麼辦。
    瑛勾了唇，開口仍是清冷的語氣，“你喝了人界驅邪的藥，那藥裏有些東西不分神仙妖邪，但凡非人之物都會受到影響。”
    “原來是那藥喝不得啊，我還以……”
    “也不是喝不得。”瑛打斷他的話。
    崇念“唔”了一聲，感覺有點糟糕。
    瑛掌事這一句他明白，他還是個仙力有限的小仙，很多事做不了，連喝個人間的驅邪藥都會中招。
    “我教你靜心咒。”瑛開口。
    “是……啊？什麼？”
    “我教你靜心咒，就現在。”
    崇念過兩秒反應過來，“現在？”
    他身子正難受著，又尷尬窘迫得不行想盡快從池子裏出去……然後他打了個嗝。
    瑛雙手抱在胸前，往旁退了一步，看著他，表情莫測，“等你的氣先順了。”
    “……是。”他艱難地應了聲。
    難道就要這麼一直看著他，直到他氣順了嗎……
    “瑛掌事，要不，我先……回去？”
    “你在這待著。”
    “啊？”
    “這水有助仙修。”
    “哦……”他盯著水麵上晃動著的波紋，覺得自己的魂兒也跟著一起晃了，前後左右上上下下……
    耳邊嘩啦啦水響，瑛走出了溫泉池子。
    “好了你出來叫我。”瑛說完這句就走出了房間。
    “……是。”崇念腿一軟，重又跌回了水裏，抱膝蜷著。
    不知是過了一個小時，或者兩個，他覺著再待下去有點兒補藥吃多了反而要背過氣去的意思，順著邊兒地爬上了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