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下過雨，青磚小巷濕漉漉的，崇念跟在一個白發老奶奶的背後，飄著。
    白發老奶奶名為雲淺。他這一次來，便是要來引她的魂。
    雲淺走得很慢，有些微的顫，腳步很輕，在青磚小巷裏，顯得尤為安靜。
    他沒有顯形。可雲淺好像還是覺察出了她的存在。有一次雲淺停下了腳步，轉過頭來，目光雖然沒有正正好落在他的身上，但方向位置也差不多了。
    雲淺回過頭來時，臉上帶著淡淡的微笑，很平靜，帶著歲月經年的醇厚溫和。
    在這片老街，似乎沒人知道雲淺真正的名字叫什麼。崇念聽得最多的對雲淺的稱呼就是神婆，還有一些人稱她為巫醫，也有人裝著不屑實則懼怕地叫她老巫婆。
    黑衣黑裙，銀簪束發，雲淺的衣著打扮也確實顯示著和周圍人漢服衫襦的穿著很不一樣。
    雲淺住的地方很大，是座三進的院子。但這麼大的院子，門楣上並沒有掛著牌匾。
    院子裏沒有花草，很多房間是空著的。除了一間，一直有著悉悉索索的，細小的，像是抓撓在血管骨頭裏邊的，讓人毛骨悚然的聲響。
    崇念湊近了看，發出響動的，是些蠍子之類的蟲子，養在抽屜裏的陶壇子裏邊。
    到了晚上，雲淺能看到他了。
    “你是來勾魂的無常嗎？”雲淺抬頭看著坐在櫃子上的他，忽然問了一句。
    崇念跳下櫃子。
    “……嗯。”他點點頭，又搖搖頭，“挺像的。”
    “像？你不是無常麼？”
    “我和一般意義上的勾魂無常稍微有些不一樣。”
    “稍微不一樣？為什麼？”雲淺說話時已有些費勁，說得很慢，可臉上那平靜的微笑卻還依舊。
    “我不是從地下，我是從天上來的。我要帶你去的地方，也不是地府。”
    “天上也有勾魂無常？”
    他不知答是或不是，隻得道：“類似。”
    “為何我不必去地府？”
    “您應該不記得了，您其實是從另一個人界穿越到這裏的。我一會兒會將您的魂引回您原本來的那個人界。”
    “是這樣嗎……原來夢裏出現的那些模糊場景是真的……？”雲淺臉上流露出驚訝，但很快，神情又變回剛才的平靜溫和，抬頭看著他：“我能問您一個問題嗎？”
    “您問？”
    雲淺的眼中有過一絲波動，“他……陸朝他也是從另一個人界來的嗎？”
    “請問他是？”
    雲淺笑了，“他是我喜歡的人。”
    崇念愣了愣。
    “他上個月走了，”雲淺轉頭，目光望向窗外，“就在這裏，因病而逝的。”
    上個月……他不清楚轉鷺司其他人的任務對象都有誰，但要說一同穿越這麼巧合的事，概率實在有點小。
    “抱歉，我不知道。”他實話實說。
    雲淺閉上了眼，有些許的動容。
    “仙人，能請您幫我一個忙嗎？”雲淺問。
    “您說。”
    “我今晚想去一個地方，找一個東西，但我擔心……如果趕不及，您能幫我找到那個東西，然後燒掉嗎？”
    “抱歉，我不能幹預人界的事。”
    托夢之類的或許還可，但是要燒掉什麼……除非是遇到像上次引顏知良的魂時的那般情形。
    雲淺的身體已經非常虛弱了，崇念原本擔心她這個樣子根本走不出院門，不過雲淺喝了從袖子裏邊拿出來的一小瓶藥水之後，很穩當地就站了起來，腿腳雖然仍不甚輕便，但至少能走了。
    他跟著雲淺，一路走到了夜市繁華的地帶。
    然後他跟丟了人。
    鬧市裏有個挺大的道觀，依著小山建的。他跟著雲淺到了門外邊，正要一頭飄進去，然後撞“牆”上了。
    他摸了摸額頭，沒有撞疼，但感覺還是怪不舒服。
    這個地方，他進不去。
    他歪著頭盯著貼在門邊牆根上的符，思考了一下。按說一般驅邪什麼的，不至於連神仙也一並算進去，可見這個符有點亂來，估計畫符的就是個半桶水……又或者裏邊有什麼事，神仙不方便知道？
    他揉了揉眉心，這地方，變成人就能進去了麼？
    從距離最近的巷子裏走出來，混進人堆裏，崇念腳步一邁，進了道觀。
    腳步輕快地走了沒幾步，他停了下來。進是進來了，可他感應不到雲淺在哪兒了。
    找來找去，在一處臨水樓閣外邊，他看見了雲淺，雲淺剛好走過三層的一扇窗戶。
    不少人也正往樓閣裏邊走，他很自然地混了進去。
    裏邊正舉辦著修禊的儀式，分發藥酒，他沒多想，手上拿了一杯，跟著周邊的人一起喝了下去。
    他不是仙人麼，喝點驅邪的藥，應該沒什麼事？他好不容易化為人形混進來……
    好不容易走到三樓，還好雲淺的氣息還在，他感應到了。
    走廊盡頭的門未掩實，內裏閃爍著星點火光。崇念走近，門慢慢向內開了。
    雲淺坐在窗邊，身前放著一個鐵盆，未燃盡的灰燼還忽閃著餘光。
    雲淺燒掉的，是一些紙。
    雲淺看著窗外，風吹過湖邊的樹林，淡灰的霧靄覆過水麵。崇念覺得有一瞬在雲淺的眼裏看見了淚光。
    雲淺沒再說什麼，崇念也沒問，跟著雲淺回了院宅，在一旁靜默地等著那一刻的到來。
    閉上雙眼慢慢睡去的雲淺，慢慢地，停止了呼吸。
    雲淺的魂從自己的身體裏緩緩坐起，走下了床榻，臉上帶著平靜而溫和的微笑。
    “走罷。”雲淺說。
    手中的轉鷺燈已然亮起。他知道雲淺已與這邊的世界已做了了斷訣別。
    “您隻要跟著這轉鷺燈走就可以了。”他輕聲開口。
    緩緩轉動的轉鷺燈，燈麵上浮現雲淺在這個世界活過的過去。
    深山密林中，一個背著藥筐的年輕男子手腳並用地走得艱難，很快又“哎”地一聲向前一撲，被老樹根絆倒在地。
    這一屁股還沒摔實，伴隨著一聲尖叫，嘩啦啦從天而降一個人，男子這一下反應卻快了，伸手去接——卡擦一聲，從天而降的人是接住了，可男子的手臂也折了，人接住了又很快翻到了地上。
    從天而降的是個小女孩，還是小時候的雲淺。雲淺跳起來拍了拍身上的土，一手指著男子就是一頓罵。
    男子呲著牙左手捧著斷了的右手手臂，歪著腦袋，看著雲淺。
    “你是漢人啊？”雲淺問。
    “是，我是漢人。我叫陸朝，你呢？”男子笑了笑，可惜呲著牙呢，笑起來看著就有點猙獰。
    “我又沒問你叫什麼！”雲淺皺眉，扭頭跑了兩步，又轉身跑了回來，在陸朝身邊蹲下，伸手戳了一下陸朝的右手手臂。
    陸朝疼得呲了一聲。
    雲淺盯著他的手臂，“你這是自作自受啊！我又沒讓你救我！要是你不摔那一下，我也不會被嚇到從樹上掉下！”
    “嗯？”陸朝呲著牙，大概是有點哭笑不得。
    “走吧。”雲淺站起來，拍了下他的肩膀。
    “什麼？”
    “走啊！”雲淺瞪著他，“我找師父給你治一下！”
    “好。”陸朝呲著牙笑，從地上爬了起來。
    路上，陸朝問雲淺在樹上做什麼，雲淺沒理他，悶了一陣，才開口說是要找一種蟲子。陸朝問找蟲子做什麼，雲淺讓他發誓保密之後，告訴他是做情蠱用的。陸朝問為什麼要做情蠱，雲淺瞪了他好幾眼，然後說，她想她師父和心上人在一起。
    轉鷺燈緩緩向前轉著。似乎沒有太跌宕起伏的發展，但卻是未如人意。
    雲淺幾年以後出了苗疆，去找陸朝。雲淺找到陸朝的時候，陸朝已經有了喜歡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