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留半日，便回去。”浮鶴道，“還有件事。”
    不到一刻後，穿越而至另一人界。每一邊的建築風格都略有不同，他曾為了蹲守何子越等了那樣久，多看幾眼便確定了這是何子越何將軍生活過的那個世界。
    陰雨連綿的天氣，兩進的古舊宅院內，側廂房，一群人圍在床榻邊，床榻上，躺著個重病的孩童，渾身發燙，烏青的唇幹得發裂。
    他和浮鶴坐在對麵的屋簷上等著，看著下麵或焦頭爛額，或已麵露悲色的大人們。
    “小念兒，在想什麼？”浮鶴問。
    他有點不忍去看躺在床榻上病得隻剩半口氣的小孩，便一直低頭看著雨水彙集的石磚地。
    “啊……”崇念想了下，道，“我之前還以為無常都不會說話的。”
    “冥府有規定，不允許無常隨便與魂交談。”
    “還有這規定？”難道是為了防止無常被所勾的魂給賄賂網開一麵什麼的？這樣一想，還是轉鷺司的規矩少得很，隻要不違天道，怎樣引魂更順利些，便怎麼來。
    “知道無常為什麼不被允許和鬼魂有所交流嗎？實際上，就算沒有這項規定，他們也不想。”浮鶴道，“斷了生緣之後，卻又徒生因緣，很可能會將他們永遠困在冥界，永無轉生。”
    就像那位白無常一樣，為了一人。他想天界的神仙隻要不出岔子就一直會是
    對麵側廂房裏的人忽然一陣騷動，不久便有女人失聲痛哭了起來，悲傷絕望的哭聲像無形的利爪狠狠撓著人的心。
    浮鶴亦略有動容，從牆上跳下，手指握緊燈柄，執著轉鷺燈，向那個孩子輕步走去。
    才剛長不過七歲，便因重病不治而瀕臨死亡。
    崇念看著那順從地向轉鷺燈後去的小孩，心底有些感慨。穿越回古代，醫學藥學的發展遠不及現代，許多病在古代是不治之症，而在現代隻須做個手術加上住院仔細看護，便能痊愈。
    小孩一步一回頭，看著那個抱著他失聲痛苦的女人，滿麵的不舍，直到走到浮鶴身前，轉鷺燈也仍未亮。
    浮鶴彎下腰去，溫柔地淡笑著，問小孩：“小七，你想對我說什麼嗎？”
    縱是穿越署未告知，轉鷺燈也會告訴他們將死之人的名字，而這個孩子，在這邊的世界，還沒有名字，隻有個乳名，叫小七。崇念大概能猜出為什麼，那麼多人這樣緊張著他，所以不是因為不重要才沒有名字的，而是，他還沒來得及有自己的名字。
    沒有名字，冥府的無常鬼便沒辦法來將孩子帶走，有這樣迷信的說法。而小七的身體，從出生起，大概一直就沒好過。
    “哥哥，走之前，我能去看看爹爹嗎？”小孩抬頭看著浮鶴，聲音很虛弱，奶聲奶氣的，蒼白的小臉上唯獨那雙眼睛很是明亮幹淨，“我爹爹他在西北戰場……本來說好了會回來過年，陪娘和我，還兩個月就是正月了……”
    崇念站在浮鶴身邊，聞言也有點緊張地看向浮鶴。
    “好，我帶你去。”沒想到浮鶴答應得很爽快，說著向小七伸出手，小小的手交到他掌心時，他輕輕握住了。
    小七走之前最後回頭看了一眼，滿眼的不舍，“娘，我走了……對不起，謝謝。”
    崇念隻覺鼻尖一酸，跟在兩人身後走進了浮鶴憑空劃出的光圈中。
    有著浮鶴引導，他們隻一眨眼間便瞬移到了西北的戰場。
    黑雲翻湧下的荒野戈壁上，刀劍寒光，喊殺聲震天。
    小七一眼便看到了自己的爹爹，就在不遠處，躺倒在倒塌的臨時瞭望塔後邊，頭枕著一段一端燒焦的木頭，半個身子被鮮血浸透，雙眼緊閉，像是因失血過多而暫時昏厥過去。
    崇念有些著急了，因為他看到小七父親身體向外滲著一層淺淺的黑氣。他來過戰場好幾次，經驗告訴他，出現這樣的情況，不出半分鍾，這位年輕的小將領就將命喪戰場，他們總不能追著勾走魂魄的無常一路追到冥府去。
    “在無常來之前，還來得及。”浮鶴牽著小七的手，回頭對他說道，淡笑了笑。
    說罷，他牽著小七的手向前走去，直到走到那小將領的身前，小七蹲下去，小聲叫了聲“爹爹”，伸出手想要摸摸自己爹爹的臉，可卻撲了個空，就那樣看了幾秒之後，抬頭看向浮鶴，小嘴撅了起來，一隻手已經在揉眼睛了，“哥哥，我爹爹他是不是傷重快要死了……”
    “小七，想和你爹爹說說話嗎？”浮鶴問他，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小七抹了抹眼睛，重重點了下頭，“想！”
    “好。”浮鶴微笑著道。
    崇念就站在邊上看著他們，正疑惑浮鶴要怎麼做時，一道白光從浮鶴手邊的轉鷺燈上照出來，照亮了小七和他的爹爹。那光瞬間變得極亮，崇念不得不閉了眼，等光線弱下去時，再睜開眼，眼前不見了小七，而浮鶴的轉鷺燈正散發著一圈柔和的白光。
    崇念往那裏一看，差點驚掉了眼睛，“主司……這、這是？”
    他怎麼看到小七和他的爹爹跑到了燈麵上去？
    浮鶴食指往嘴前一豎，小聲道：“這是遊夢仙術，很快就出來了，不過在裏邊他們能待上半個時辰。”
    半個時辰……那便能好好告別了，不必像眼下這樣匆忙。
    在燈麵裏的人度過半個時辰，在外邊隻過了不到十秒。小七從燈麵裏出來時，眼角噙著淚，不過是笑著的，拉著浮鶴的手說了聲謝謝。
    崇念看著很是動容。
    無常從地底出來時，轉鷺燈已亮了起來，牽引著小七的魂，向小七穿越前原本生活的那個世界行去。
    回去的路上，他有些不大好意思地張口：“主司……”
    “你想問遊夢仙術？”浮鶴轉頭問他。
    “在轉鷺燈亮起之前，還可施展遊夢仙術。”“即使隻是假象，在最後也可讓異世之魂走得安心些。”
    “主司可以教給我嗎？”如果他現在有尾巴，肯定像條小狗那樣狂搖尾巴，沒有尾巴，就隻好拚命地眨眼，撲扇著纖長的眼睫毛。
    浮鶴看著他忍不住笑了起來，眼角也彎彎的，好看極了，“遊夢仙術是依附於仙靈本體的，形式變化太過玄妙。若有一日，時機成熟了，我便教予你。”
    “好。”他點頭。聽主司的話，自己資質還不夠學習這樣的仙術，但總有一日，他總可以學習到的。他也要更加努力才行，雖然想到回去便又要到瑛掌事的那幅畫裏去吐吐吐了……
    浮鶴向他伸出手，輕拍了拍他的額，像對著小孩一樣溫柔地笑著，“在那之前，小念兒在轉鷺燈亮後好好守著燈，這樣對他們就是最好的了。這幾次你都做得很好了。”
    “嗯！”他重重點了下頭。他好像，是被誇獎了。如果他現在是條小狗的話，他真的挺想撲上去開心地撒歡兒的。
    不知道是不是成為仙人了的緣故，他現在的情緒都是輕飄飄的，仙息很難有大的波動。一方麵變得更加沉穩了，另一方麵，悲或喜的感受也變得更加……誠實了。
    “上次你看的往生花，它們挺喜歡你的，”浮鶴問他道，“你要不要隨我一起去看看？”
    浮鶴問他的話，他還沒全部理解過來便立即很狗腿地點了說要去。點頭之後才想起來，那些往生花不是植物嗎，為什麼會喜歡他？難道畢竟這冥界的靈物也能化成人形還是怎麼著？
    跟著浮鶴才走下斷橋，他便注意到浮鶴的表情一下沉了下去。
    走到院門口，浮鶴推開門後，跟著邁步走進去的他呆了一下，因為他看到一樽足有一人多高的大木鳶就這麼光禿禿地杵在浮鶴的院子裏，大木鳶的腦袋高昂向天，鷹喙上出氣的鼻孔黑幽幽的，居高臨下地對著他們。
    浮鶴沒開口說話，就那麼站著，眯眼望著大木鳶。崇念想問，可看氣氛又不大好開口。
    “牧歸。”浮鶴忽然轉回頭喚了一聲。
    “在！”一聲清脆的童音應道。
    崇念一驚，身後大門被推開了，一看，進來的正是牧歸。
    他沒搞清牧歸什麼時候跟在他們後邊了，還是一直躲在外邊……
    “有許久未給你帶玩具了吧？”浮鶴問，話音輕柔得有點膩歪，甚至莫名帶著冷意，聽得人心尖不禁一陣顫。
    “嗯！”牧歸立即點頭如搗蒜。
    “那這大木頭架子你就拿去玩吧。”浮鶴道，伸出手摸了摸牧歸的頭，脈脈含著笑的眼眸笑意慈祥。
    牧歸一臉心滿意足地扛著大木鳶跑走了，看來是一直就等著浮鶴這句話。
    崇念跟著浮鶴進去，待了半個小時，坐在擺放往生花的窗台邊，喝茶聊天。之後見浮鶴麵露疲憊，便也暫先告辭了。
    回到宿舍院子裏，見牧歸正滿院子追著木鳶玩。翟籬也在，坐在亭子下邊，他也走了過去，在他身邊坐下了。
    牧歸的玩法很多，可謂上天入地，時不時地上天玩會兒空中追逐一會兒，或者俯衝到水裏去遊戲一會兒。
    “那木頭架，額，那個木鳶是誰送的嗎？”他問。一不小心就被浮鶴帶得順嘴了。其實這大木鳶雖然個頭大，但很是精致，浮鶴隻管它叫木頭架子，大概是……不怎麼喜歡送禮的人嗎？
    應該不是掌籍沈倚送的，他最近一心撲在那隻大木頭傀儡的研發上，應該沒空去搞這個。就算真是他搞出來的，就那麼光禿禿地擺在浮鶴的院子裏也不大像沈倚會做出來的事，沈倚可是視機關傀儡為寶貝，含在嘴裏還怕化了。
    “司刑司主司送的。”翟籬答。
    “……”崇念了然了幾分，回過頭向後院望了一眼。還真如傳聞一般，司刑司主司給他們的浮主司真的送禮送得很勤。
    “你們回來前，那位主司一直在這兒待著，待了好幾日了。”翟籬又道。
    “那位司刑司主司，他是不是……是不是……”崇念問，那兩個字卡在喉嚨裏就是問不出來，首先他自己就覺得這麼想也挺荒唐的。
    “你想問他是不是喜歡浮主司？”翟籬接過他的話，笑了笑，“他是喜歡浮主司，大前年還在仙桃會上公開說過，不追到手不罷休。”
    “啊……什麼？”崇念瞪大雙眼，趕緊抬手扶住下巴以防被驚得掉下來。他還以為神仙什麼的七情六欲都是極淡的，沒想到這位還……這舉動，就算放到人間去也算是夠大膽夠沒臉沒皮的了。
    “你以後就習慣了。”翟籬拍了拍他的肩膀。
    “哦……”
    “那位大人送浮主司的東西，浮主司沒幾樣會收下，要麼原樣退回去，要麼都充了公。拜那位大人所賜，這幾年轉鷺司可是富餘了不少。”翟籬笑道。
    “這樣……”他點點頭。有點說不清這會兒心裏是什麼感覺，是因為忽然想起曾經有一世似乎也有人這樣熱烈而不屈不饒地追過他麼？雖然隻有一點點模糊的印象了，最後殺他的好像也是那個人，在殺他之前還殺光了他的親人朋友，那可不可以說是他活過那麼多世裏麵最慘的一世了呢……明明早八百年前的事了，與現在半毛錢關係沒有。
    他也就偏著腦袋想了一小會兒，仙息很平穩，也沒什麼情緒起伏，便很快不再想了。
    他抬頭向翟籬嘿嘿笑了一下，問他道；“我回來沒看到瑛掌事呢，他不在？”
    “聽牧歸說去冥界了，最快也得大半天才能回來。”翟籬答。
    崇念聽到冥界兩字，想起這次遇見的那個白無常，便拉著翟籬跟他講起了他跟著浮鶴這次在下界的事。
    “無常裏還有這樣癡情的。”翟籬聽完後，語氣訥訥地評論了句。
    “我還不知那位白無常叫什麼……沒記得問……”他覺得頗有些遺憾。
    “你問了想做什麼？”翟籬問。
    “這個啊……”他倒是沒想過這個。
    “你就是問了，他也不會給告訴你。”牧歸的聲音從頭頂傳來。
    兩人抬頭，見牧歸停了玩耍，騎著他的大木鳶，動作靈活輕巧地降落到了兩人跟前，“無常的名字可是隻有冥君才知曉的機密。既是機密，便不可由無常隨意告知於他人，縱是神仙也不行，那便是破壞了規矩。”
    “要是知道了會怎樣？”崇念愣了愣，問。
    “也會變成他們的一員哦，強製的，玉皇大帝都救不了你。”牧歸咧嘴，森森然地笑了一下。
    冥界規矩還真多。不過換種角度，或許這麼做對無常來說也是對他們的一種保護吧。
    牧歸玩膩了便嚷著要回去休息，翟籬二話沒說就把大木鳶扛在了肩上，很是輕鬆，跟在牧歸身後回他們的院子去了。
    崇念自己一個在亭子下又坐了一會兒，然後站起身往自己的屋子走去，他打算先洗個澡。瑛掌事最快也還要過幾個時辰才回來吧？他可以先小睡一會兒再過去，或者在水裏多泡一會兒。
    水汽氤氳間，泡在溫水裏的崇念舒服地長出了一口氣，伸展了下四肢，在水池裏痛快地遊了好幾個來回。
    他背靠在池壁上，一手撩著水玩兒，回想起這次遇到的事。
    他想起，那位白無常說浮主司那時是為了保護自己……那後來浮主司因臨時有緊急之事突然離開，瑛便立即接替他出現，會不會是那位白無常用了什麼調虎離山之計將浮主司調開，而浮主司為了……為了保護自己，將瑛掌事喚了過去？
    他泡澡結束，隻覺神清氣爽，在床上躺了一會兒，沒絲毫睡意，便索性又跳起來往外走去。也不知道瑛掌事回來了沒有，最快也要大半天的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