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禰將軍，悠音告辭。”聲越說越小，止不住發顫，忍著哭音。
    說完便快步向外走去，禰溪立即大步上前，可眼看著伸手就要抓住，本來就不大穩的步子平地裏絆了下，整個人直向一側摔去。
    幸而悠音反應快，轉過來歪個身子正好就接住，耐不住摔過來的勁兒大，向後退了兩步，腰撞在了書桌邊，懷中撈著好不狼狽的禰溪禰大將軍。
    禰溪兩手正好箍住悠音的腰，抬起頭，兩人四目相對。
    “你傷了腿腳？”悠音問，將他扶正。
    “嗯。”禰溪點頭。
    “疼麼？”
    “還好。”禰溪回答的時候帶了點笑音，“有你扶著就還好。”
    扶正了站好之後，箍著悠音腰的手還是沒放。悠音動了下身子，禰溪還是沒放，反而還箍緊了些，然後一點不帶商量地，將下巴擱在了悠音肩上。
    “禰將軍……”
    “叫我子昱。”禰溪的這一聲低沉帶著點沙啞，^^。
    “……子昱。”悠音這一聲回應有點喘，有點顫巍巍的。
    崇念飄在橫梁上這麼一看一聽，便覺要不好，瞪眼數著天花板到底用了幾根木頭，猶豫著要不要就這麼飄走，飄遠點兒，更沒想到隻這麼一晃神的功夫，下麵進展得那麼快……
    他一個激靈飄出了屋頂。半圓的月隻在雲層後露出小半個臉，這月色算不得好，不過，隔了這麼個屋頂，下邊的風^^光卻是無限好。
    他可沒偷窺人那啥^^的愛好……
    這時他就是想催轉鷺燈向前走快一點也催不得。看來確實是轉鷺燈在帶著他這個小仙跑多一些。也不知道轉鷺燈這時候還不轉是怎麼想的。
    隻可惜成了仙人之後五感都大有提升，即使盡量往遠了跑了，耳邊還是沒來及屏蔽掉那麼一小段的……崇念拍拍自己的胸，很奇怪，他是仙人，這點小事雖尷尬，但依舊是平心靜氣，隻是剛才有一下，心髒的跳動似乎是亂了一拍。
    頗有些莫名其妙。
    這麼想起來，成為仙人，是不是也同時意味著，成為無^^欲之人了？他從前還是人的時候似乎便想過這個問題，玉皇的那幾個女兒，其實是怎麼來的……
    他這一跑也不必回去了，因為轉鷺燈又毫無征兆地忽向前轉過一麵。
    又是在皇宮內，正舉辦盛大的歡筵，舞樂聲響遏行雲。
    朱紅的宮牆外，有馨白的槐花盛開，相連成雲。
    已是人間四月時候。
    而在轉鷺燈這一轉就這麼過去的去歲正月，江山換了主人。
    這一場歡筵，是為慶祝禰大將軍率鐵騎營連取大捷，將北方失地收複大半。
    花團擁簇的台上，有數位青衣戲子長袖而舞。站在最後的那個，崇念認出是悠音。
    台下，禰溪的目光不時在他身上流連，卻是逡巡不敢多留駐。悠音卻少往台下看，更沒在禰溪身上停留過一次。
    最高的那個座位上，從前的太子坐在那裏，著明黃龍袍，氣勢威儀。
    在禰溪邊上，坐著一個盛裝的年輕女子，姣好的臉不掩英氣，隻是左臂纏著繃帶，傷未痊愈。那女子身後的侍女喚她為公主。
    崇念飄得近了些，瞅了半晌，沒見誰喊禰溪為駙馬，也沒見禰溪和公主之間有任何親近的談話或動作，懸起的心才稍稍放下些。
    他明白，這些都隻是轉鷺燈帶著他看的，不管發生什麼，就算是現在台柱子砸下來砸死了悠音，回夢法陣至此戛然而止，他都隻能走過去，牽引悠音的魂回他來時的那個世界。
    他也明白，發展到現今地步，實在再難有怎樣的好結局。
    轉鷺燈轉。他閉眼再睜眼，又回到了悠音的宅上。
    夜闌人靜。窗台前，悠音正對著流淚的紅燭自言自語。跳躍明滅的光照在悠音的臉上，崇念湊近了看，一時也沒看清他的表情。可那雙眸中的決絕，卻是再明顯不過。帶著幾分抹不去的淒涼。
    “子昱，皇帝才登基未久，兵權仍有變數……若大廈一夕傾斜，縱是將軍領兵在外，更如飄絮……此一去凶多吉少。子昱，悠音這一生足矣。”
    大雨，悠音舉一柄寒燈在雨中穿行。有馬車在巷子盡頭等候。悠音上了馬車，蓑衣除下後，是一身絲繡錦袍。
    馬車行駛的盡頭，是一座王府。崇念見到了那個從前將悠音的絮姐姐送回來的管事。天下換了主子，原來的那個三皇子卻還在。
    崇念心中有了猜想。不幸猜想驗證。
    三皇子死。悠音也在回府不久之後，死於同樣的毒發。
    桌上，躺著昨夜悠音給禰溪將軍留的那張字條，上寫九字，“願君安好，待來生重逢”。
    而崇念知道，兩人絕對再沒有可相會的來生了。悠音是穿越而來。再如何輪回，兩人也注定再無交集。
    回夢法陣戛然而止。
    他舉著轉鷺燈，站在悠音的屍體旁安靜等著。慢慢有半透明的人形坐起身，魂已離體，就那麼安靜坐了片刻，然後抬頭向崇念看了一眼，目光落在他手中舉著的轉鷺燈上。
    “你要帶我走？”他問。
    “我帶你回穿越之前生活的那個世界。”崇念解釋。
    “這樣啊……”悠音低下頭去。
    在他的身邊，還有一小團黑影，是一縷陰魂縈繞在側。想來是當年未舍得母親而留下片縷殘魂的那個孩子了。
    崇念感應到地底有動靜，不一會兒真有個黑無常陰氣森然地冒了出來。
    黑無常睜著全黑的眼看著他，一張線條冰冷僵硬的臉扯了扯嘴角，像是在跟他打招呼。勾魂索勾住了那一小團黑影。
    他也跟著點了點頭。是不是上次跟瑛掌事打招呼的那個黑無常，他便認不出來了。
    帶悠音回去很是順利。在那邊，悠音原是一個普通的公司白領，穿越發生在清晨起床後一腳踩到瓶子滑倒，腦袋磕在了櫃子角上。同住的同事很快便發現了，捂著額頭鮮血直淌下來的他，神情有一瞬的恍惚，然後向來扶他的人笑了笑，說了句“我沒事”。
    那邊的一世糾葛，在這邊，卻不過一瞬之間。
    他舉著轉鷺燈，正待轉身回天界去，卻忽然見悠音抬頭笑著向他看了一眼。
    他愣了一下，以為自己忘記了隱形，確定沒忘之後才回應地對悠音笑了笑。
    或許腦袋砸了這麼一下，一世穿越回來，便能看到些凡人看不到的東西了罷。
    進轉鷺司大門的那一下，他忽覺腦中晃過一陣眩暈，差一點沒走穩，被不知什麼時候出現在身側的瑛掌事拉了一把，才沒至於摔倒。
    他低著頭有點不好意思。頗有點低血糖的感覺，都沒什麼力氣去想該對瑛掌事說些什麼。
    瑛看他一眼，沒什麼表情，“便是普通穿越，對仙力亦有損耗。更不必說轉鷺司的人，來回的穿越，總有些說不大清的影響在累積。”
    他抬頭看向瑛掌事，有些意外他會主動對自己說這些。
    瑛側頭看他一眼，“有一天若你覺著不舒服了，去找主司。”
    “找主司大人？”
    “借小壺界，把不該沾上身的都往裏邊放一放。”“不過，還得過個百十年才須得放一次。你如今不必想多，專心做事便好。”
    “是。”崇念點頭。原來那小壺界還有這樣的用處。大概就像是曾看過的科幻小說那樣，將穿越導致身上沾染了的輻射、射線之類放幹淨的意思吧？
    如果日日隻待在天界的話，是不是就不會再像在人間時那樣，要不斷經曆生離死別。
    說實話，他其實有點想哭。他記得自己經曆過很多死亡，他也記得其實自己在人間的時候就有點哭包。
    湖心島，浮鶴後院的窗台上，種著一排的盆栽，純黑如墨的莖，無葉，七片純白如雪的纖長花瓣舒展著。崇念瞪著那些花看了很久，才等到浮主司出現，隻是這出現悄無聲息，直接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嚇了他一跳。
    “沈倚讓我把這個交給主司大人。”崇念道，將一直拎在手裏的木頭盒子交到浮鶴手上。沈倚正在自己院子裏弄著他的木頭傀儡，無暇分身，便拜托他跑一趟腿。
    浮鶴揮了下手那木頭盒子便憑空消失不見了，接著他指了指窗台上的那些花，“這些花是往生花，以前一位無常送給我的。”
    “您的朋友嗎？”崇念問。
    “算不上。隻是他修劫滿時，我正好經過，他除無常之形，往生輪回去了，剩下的這些花就托付給我照顧。”
    “主司大人……好像很喜歡花花草草？”
    “湊巧而已。”浮鶴淡淡笑了笑，“小念兒你呢？”
    崇念回想了一下自己還是人的時候，“喜歡是喜歡，可總擔心照顧不好。需要悉心照顧的花草都太纖弱了，不需要照顧自己就長得很好的，倒是不錯。”
    “萬物生長自有緣劫，不必責怪自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