設在西賀山山腳的南陳軍總營內，忙得都要成一鍋亂粥了，天色還陰沉沉的，極為壓抑。
    夜幕將近時，連綿山巒間的風聲漸銳，有如狼號鬼哭，鬧得又撲了個空的崇念心裏很是不舒服，瞪著路邊的小石子很久，他終於忍住了上前踢一腳的衝動……踢路邊的小石子出氣這種事，好像又不該是他一個從天上而來的仙人該做的……
    在天徹底黑下來之前，從西而來的一隊騎兵帶回了一隻木函，被為首的校尉小心護在胸前，呈遞給總帳中的諸將。
    崇念就坐在總帳的上方，透過正中的采光口向下看著。角度緣故，木函打開的時候他看不見內裏，雖然他已猜到了木函內放著什麼，但他還是沒想到下麵那些人的反應會那麼大——圍在木桌邊的幾位將領都一刹動了容的樣子，尤其其中一個下巴留著一撮小尖兒胡子的青年人竟是淚水盈眶，張開嘴，嘴唇卻控製不住地抖動著，兩行清淚潸然而下，哽咽了許久，才勉強喚出了“何將軍”三個字，情極悲慟。
    總帳內的所有人都對擺在木函中的何子越頭顱恭敬行了軍禮，一時再無人說話，低頭默哀，氣氛沉痛而肅穆。
    入侵的北戎軍就這麼將何子越將軍的頭顱還回來了。他和南陳軍的將士們一樣覺得其中很可能有詐，結果瞪大雙眼防了一整個晚上，到了第二日清晨，什麼異狀都沒有發生。
    第三日，糧草營派出小隊回後方再取補給，何子越的頭顱也被一起帶著，被小心盛放在木函中，隨其他部分陣亡將士的屍骸一道送往後方。
    這兩日，都不見何子越出現。現在，他是留下，還是跟著頭顱一道回去？崇念很是猶豫。
    那日看到何子越的頭顱後哭成淚人的尖兒胡子青年人，是之前跟隨何子越的副將，姓葛，小隊是由他所領。崇念隱隱覺得，若是何子越想和現世之人取得聯係，應該會找上自己最信任的人。崇念思忖再三，決定還是跟在後麵。
    因戰亂道路交通不便，於是中途不得不停柩在此，是夜，紮營歇息。
    盛著何子越頭顱的木匣就放在葛副將的帳子中。隔壁的帳子內盛放著數十具木棺。
    崇念閑閑地坐在隔壁帳子的頂上，正好從半開的窗戶可以看到放在供桌上的木匣。他坐了許久，忍不住閉目養神起來。畢竟成仙之後，即使閉著眼睛，對周圍依舊是感覺敏銳的。
    忽然聽得“哢噠”一聲，崇念猛地睜開眼，向帳子中望去——
    擺在供桌上的木匣，蓋子明顯被動過了，移開了大半，月光從被風吹得全開的側窗落進來，正正好照到木匣的位置。
    撞開蓋子的老鼠，眨眼間就已跑出去了老遠。
    然而並不止如此——他倏然警覺，第一次真的感覺到了有寒氣正在逼近。
    崇念睜眼看著，覺得木匣中那顆頭顱上右邊的眼球好像動了一下。
    他眨了眨眼，再眨了眨眼，仔細盯著那顆幾乎渾濁得要化成一灘膿水的眼球看，剛才，好像確實是他看花眼了。
    正猶豫著是否該走近看看，結果身下的帳子有了異樣——
    棺材板“哢噠哢噠”響了好幾聲，聽在他耳裏尤其的尖銳刺耳瘮人。
    這些木棺是由木板簡易釘製而成，做工倉促。但在軍中，普通士兵通常是絕不可能有這樣待遇的。
    “……好兄弟，你別嚇我。”雖然他是仙人了，可是還為人時對這些天生的那一份恐懼仍在心裏殘留著。
    人類會預知危險而產生恐懼感，大概仙人也是如此，預感到危險，所以會有恐懼來提前警告自己做好反應，要麼戰要麼逃。此刻他的預感就不大好。
    遽然一瞬，他後背一僵，冰冷的氣息就近在咫尺之內。
    他本能地向前躍出一大步，才轉身過去，卻見他原先站著的地方什麼都沒有。
    那一團冰冷的東西，現在就在葛副將的帳子內。
    他立即邁步向那裏飛去，可那些棺材又開始發出“哢噠哢噠”的聲響了，這一次他明確了，之前就覺得那些棺材的氣息好像不大對，原來在那些棺材內躺著的，有一多半是活人。
    他一下明白了其中的關聯，往後方去求增加補給的小隊，為何要由一個副將來親自領護，又為何棺材內會躺著裝扮成死人的活人，而且還能逃過他這個小小仙人之眼，說明這些活人的“裝死”水平非常之高，實力絕不可小覷，而那何子越又為何正正好在這個時候出現——
    現世之事，他果然還心有眷戀。
    烏雲遮了月，一霎變暗，在棺材內一路裝死的活死人們都出來了，沿著帳篷悄無聲息將葛副將所在的營帳包圍了。
    但他崇念好歹也是仙人，那些活死人們以為自己計劃行動很順利，其實周圍的營帳內已是弓弩齊整待發。
    ——他能看見那些，他不信何子越發現不了。他不大明白為什麼何子越還在擔心葛副將……難道是他忽略了什麼？
    不過眨眼之間，他飛至帳內的時候，動作最快的刺客已躍入了帳內，同時埋伏在周圍的士兵也衝了出來，場麵一時極為混亂，崇念穿過那些人的身體直衝向帳子正中，卻眼見著何子越上了葛副將的身——他隻晚了那麼幾毫秒。
    鬼魂上身這樣的事，他還是第一次遇到，驅鬼的辦法，他是一點也沒有。
    隻見葛副將眼珠翻白了一下，身子一僵，接著立即向一旁撲倒——銀光閃過，竟是將他護在正中的一名南陳士兵轉身將刀口對準了他。
    原來是這小隊中有內鬼，而且就近在葛副將的身邊。
    “葛副將”倒地後滾了半圈迅速借力躍起，利刃出手，削掉了那叛變士兵的雙手，動作幹脆狠辣，和崇念這一路上看到的隻擅長使用大刀長槍之類兵器的葛副將全然不同，十分長於短刃近身作戰。
    但終究不是自己的身體，局麵終於穩定下來時，“葛副將”的身體也被刀劃傷了幾處，不過都不甚嚴重。
    陰寒之氣漸漸從葛副將的身體中脫出，崇念看到一個泛著淡淡灰藍光芒的“人”在葛副將身後漸漸成型——眼球浸血，脖頸和身子隻一層皮連著，半個身子已傷得血肉模糊，胸前還有好幾個空空的血窟窿，對比之下，臉上的傷痕反而是輕的了，隻是下巴似乎脫臼了，似乎在死的時候，他一直在緊緊咬著什麼。
    崇念不由怔了一瞬。
    “抱歉，在我死之後，一直是這個樣子……”何子越張口道，伸手拖住自己搖搖欲墜的下巴，有些不好意思地對他笑了笑，“死人鬼魂上活人身，這在下地獄後是要受嚴厲處罰的吧？子越認罰。”
    崇念搖搖頭，“我不是來帶你下地獄的。”
    “那請問是？”何子越問，有些驚訝。
    明明直接將轉鷺燈取出來就好，他還是猶豫了，“你……你是穿越到這個時代的，你還記得嗎？”
    何子越搖了搖頭，卻又怔然，忽然記起了曾反複夢見過的星點片段。
    “那些……你是說……那些原來不是夢嗎……”何子越呢喃著，一臉的不敢置信。
    死後已有幾十日，成為遊魂的何子越，身上已有了不大好的味道。崇念說不出那究竟是什麼，但他直覺什麼都不說明就開始引魂的話，甚是不妥。不論是可能何子越不會心甘情願地走，甚至可能會激化成凶魂厲鬼，還是遊魂上的汙戾之氣可能會對轉鷺燈有所蝕損。
    何子越猛然抬頭，定定看著他，眸光不再混亂，“你是來帶我回那個世界的嗎？”
    崇念點頭，“你本就不屬於這裏。”
    “能否……能否再寬容半日，”何子越開口試探著問他，語氣很是誠懇，“大戰在即，我……我最後還有一件事想要做。”
    “你……”崇念猶豫了。
    其實，轉鷺司的工作章則並未明確要求找到魂魄後一定要立即將魂魄引導往彼界。
    牧歸小朋友後來對他說過，轉鷺燈亮起之時，務必令魂魄專心於轉鷺燈之上，魂魄願受引導，便是最好，否則可能會消耗大量仙力——他才剛剛成為仙人，不確定自己到底有多少仙力可以耗。
    在第一次執行任務時，主司大人就曾讓在燈閣大火中死去的其中一個女孩回家，以托夢的形式，向她的兄長最後道別。
    即使如此隻能算聊慰遺憾，但多少不同於冥府的無常們罷，勾魂索是必按生死簿上所記時辰而出的。
    ——也罷，這半日等就等罷，反正找何子越也找了好幾天了，多半天也無妨。
    “好，”崇念鄭重點頭，“記著，我隻等半日，你也不可做任何逾越之事。”
    今日就算何子越不上身，那葛副將應會傷重，但不至於會命喪於此。
    何子越鄭重點頭，抱拳道謝：“我知道，我相信我的弟兄們，我隻是放心不下……子越必守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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