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到戰亂時代，更多是不幸罷……？”他自言自語，低垂著眸，眼中映過灑在蒿草上已凝固了的暗紅，盡是無聲的悲歎。
    例如他剛剛在黑白無常們之間勾的那個魂魄，才穿越沒多久，就死於入侵的戎狄軍掠城時的大刀之下。
    不過那人才穿越不久，可能自己還沒十分確定穿越這件事真的發生了，非常配合他的引魂工作，看起來還在懷疑自己是否在做夢的樣子。
    到目前為止，崇念做了的這兩項工作難度都不大。但轉鷺司的工作並不都如此簡單，接下來的這一項，就有些難度了。
    這一次任務的對象，是一個叫做何子越的大叔，死時三十三歲，死於兩軍對陣之時，頭顱被敵軍奪去，隻屍身回歸了故土。
    天上星星閃呀閃，眨呀眨。一會兒雲來了，星星們又都不見了。整片大地都暗了下來。
    所謂蕭索荒涼，形容的就是這般淒草無垠、陰風慘慘的景象。
    剛才崇念一直抬頭看那些星星大眼瞪小眼。現在再抬頭，看不見十幾秒前還眨得歡快的星星們了，他一下覺得有點點寂寞。
    先前江臨約他去釣星，他按字麵理解，以為真的是在天上釣星星，結果發現原來是去太上老君的煉丹房裏“釣”仙丹——看起來倒真的很像星星，不知天花板被施了什麼仙法，看起來像真的星空一樣，那些金燦燦的仙丹就如星子懸於其中。
    結果“釣星”未遂，半路就被殺氣騰騰的瑛掌事給截住了，江臨藏在袖中用來釣星的紅線也“被迫”交了出來。
    江臨小聲嘟囔說太上老君老人家自己都說，這些仙丹隻要有緣就盡管拿去，然後一臉不情願地被沈倚接回轉鷺司去了。剩了崇念和瑛掌事，無話可說地相對著，好不尷尬。他覺得瑛掌事雖然不喜歡他，但在這件事上好像對他有些說不出的失望情緒，他很是尷尬，又有點不好意思。
    距離崇念身前不遠的地方，小溪邊的蒿草叢中，豎立著一根長長的招魂幡，玄底白字的招魂幡，被陣陣陰風吹得獵獵作響。
    他不怕這陰氣瘮人的景象，理論上，畢竟他現在是仙人了。但說實話，在這麼陰沉的天氣裏，在這麼空曠得半個人影不見的荒野，一直獨自待著，他還是不免有點發怵。聽江臨說，六界都是有道理的，講以大吞小的道理，尤其妖魔鬼怪如是。而他才是個升仙沒多久的仙人。
    人間道士做的那個招魂幡，他覺得應該是真的。因為偶爾路過的陰差小鬼都會往那個招魂幡看上一會兒。
    那招魂幡上寫著“何子越”三個字，還有些別的他看不懂的符號。這位何將軍的家宅就在那邊山穀的小鎮子裏，從這裏也能遙遙望見。
    當天界感應到下界有這麼一個不屬於此界的魂魄時，距離這位何子越將軍死去已過去了二十一天。在何子越的魂魄離體之後，因不屬於此界，也沒有冥府的無常來勾，大概就是這樣變成了遊魂。
    因這魂從異界穿越而來，成為遊魂在此界飄蕩過久的話，似乎會有很不好的事情發生，主司大人說最壞是“界限崩塌”，感覺很嚴重。
    崇念的任務，首先是探查何子越的魂現在究竟在何處。至於引魂的工作，依判斷，或是單獨完成，或是求援。
    從下午等到傍晚，到深夜，到上半夜，到清晨，到正午，再到傍晚，天空一直為烏雲覆蓋著。連著三日，盡是慘慘陰風，雨卻死活不下。
    他有點悶。招魂幡杵在那兒那麼久，連半點魂影都沒出現。
    他決定去這位將軍的家裏看看。頭七已經過了許久，無頭的屍身卻還躺在堂上的黑漆沉香木棺材中。
    沉香木棺材很是貴重，而這位將軍家裏很是清貧，自然是買不起這麼好的棺材。這一副棺材，是他在軍隊的同事和下屬，還有鎮上的人們一起出錢買來的。他不知這位何將軍會在轉鷺燈上映出怎樣的人生回憶，但對這一界的許多人來說，他定是個極好的將軍。
     何子越家中僅有三人，頭發已半白的母親，年輕的妻子，一個老仆人。
     入夜後，老仆人在桌上整齊擺放著三雙碗筷。少婦人扶著腳步顫顫巍巍的老母親在桌邊坐下。
    簷下燈籠被寒風吹得直晃，燭光閃爍，卻始終沒有熄滅。
    崇念一開始以為會有客人來，可空著的位置一直空著。老仆人將飯菜端上桌，每樣菜上來時，少婦人都會夾一些放到那空位置的碗裏。
    崇念這時才反應過來，那個位置原來是留給何子越的，留給那個再不可能真的坐在那裏和他們一起吃飯的人。
    在何宅內守了三日，崇念即使在忍不住小憩時都是睜著眼睛望著屋頂下的靈堂的。起先他還覺得，雖說是護國英烈，但受陰冷天氣和靈堂氛圍的影響，多少是瘮人的，到後來全然麻木了，心底隻祈禱著能有什麼異狀發生是最好了。
    再這樣等下去也不是辦法。他又想，躺在沉香木棺材裏的隻有身體，沒有頭，會不會那個何子越的魂跟著自己的頭走了？所以過了這麼久，才會半點魂影都沒見著。
    中午，陰雲密布的天空難得地露出了一道縫隙，陽光傾瀉下來。少婦人扶著老母親到院子正中去曬太陽。陽光照在相互依靠著的兩人身上，兩人的臉上都帶著淚痕。
    崇念最後看了靈堂一眼，起身往何子越的頭顱所在地方去了。
    城門前的高杆上，何子越的頭顱被懸掛在那頂端。長發披散糾結，掩蓋住已開始潰爛腐敗的臉，凸出的眼球向前瞪著的，籠罩著一層渾濁的死灰色。盡管如此，從那雙眼中還是看得出死時殘留著的強烈不甘。
    這是崇念在下界第一次見到何子越的樣子。死人的頭顱是可怖的，但他的心底還是多了一份欽佩。
    死時有著這樣眼神的將軍，絕非貪生怕死之徒。他之前在何子越家中蹲守，現在想來，他的思路可能需要更正一下。
    何子越最放心不下的，並非家人，這樣想雖然有些冷酷，但作為將軍的他，誓死捍衛的，是——
    忽然從天上衝下一隻禿鷲，“呼啦”一聲，直接穿過懸浮在半空中的崇念，雖然沒有什麼直接影響，但還是嚇了他一跳。
    “嗖”的一聲，從城門上射出一支箭，又穿過了崇念的身子，將將射中禿鷲，禿鷲驚得一下飛回了高空中。
    崇念由此發現一件頗為奇怪的事——在天上盤旋著的禿鷲不時俯衝下來想要啄食高懸在城門前的頭顱，但每一次都會被城門上射出的箭嚇跑。戎狄一方以斬獲的敵軍將領頭顱示眾，難道不該極盡羞辱之能事嗎？為何又要保護這顆頭顱不被禿鷲啄食？
    難道是要留著這顆頭顱作為談判的籌碼……？
    這場戰事最終的勝敗可能還遠未有定數，何子越生前所屬的南陳軍還有翻盤扭轉戰局的可能。戰局可能的形勢變化，何子越應早就明白，所以，他的魂魄很可能會在南陳軍的總營出現。
    死了卻仍要影響現世的事嗎？崇念有點擔心，擔心一旦越界便可能萬劫不複的最壞結果。
    木頭傀儡倏地在身邊出現，報告了南陳軍北線總營所在，崇念立即動身向那裏趕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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