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森進門的時候，蘇榭正努力張大繃帶下麵的嘴巴去接莫家老太遞過來的一勺子湯水，忽地聽見有人進來，下意識地哆嗦了一下，莫老太的一勺子湯水就不偏不倚地倒在了他眼睛上，當即就燙得他從床上跳了起來，撲棱著纏住繃帶的雙手去揩眼睛裏沾到的湯水。
    本來是一出好端端的‘見孫媳婦’戲碼，硬是演變成了一場蘇猴子上躥下跳的鬧劇，再加上反應過來的莫家老太和一眾醫生護士的湊合幫忙，攪得整個病房亂得不可開交。
    莫森倒是不擔心蘇榭有沒有被燙傷，他反而擔心自家這位老活寶，跟著這麼上躥下跳得，心髒受不受得了。
    “醫生護士，快給看看怎麼樣了！”
    “老夫人，病人沒什麼事……”
    “什麼叫沒什麼事？沒見著小榭痛得連眼睛都合不上了麼！”
    聽著病房裏的忙亂跟吵鬧，莫森啞然失笑。
    “那……去做個眼部檢查怎麼樣？”
    “到底你是醫生還是我是醫生啊，要不要檢查你來問我？”
    “呃……把病人搬上輪椅，趕緊去做個眼部檢查。”
    “什麼醫院這是！”莫家老太不滿地推開醫生，邊用幹淨的手帕替蘇榭擦著燙出來的眼淚，邊跟哄孩子似得輕聲哄道：“沒事沒事，小榭沒事啊，咱們現在就去做檢查。”
    眼看著這場鬧劇一發不可收拾，莫森也不好再在旁邊觀看著，走進病房拿過莫家老太手裏的手帕，俯下身用兩指輕輕撐開蘇榭的眼瞼，在有些微紅的眼球上吹了吹。
    蘇榭本來就被燙得眼淚直流，再加上外力硬是讓他睜著眼，那眼淚就更是淌地刷刷的，又酸又疼的感覺讓他下意識地抬手去揮開那隻撐住自己眼皮的手——
    “別動，多淌點眼淚會好受很多。”
    本應該是陌生人的聲音，聽在耳朵裏卻是說不出的熟悉……蘇榭想了好一會兒，才想起自己到底是在哪裏聽過這個聲音。
    “你是那個跟我一起被抓的警……嘶——疼疼疼！”蘇榭正說著話，卻被抵在他眼皮子上的手指給惡意地按壓了一下，疼得他更是淚流不止，幾乎懷疑自己的眼珠子是不是被這人給摁進去了。
    莫森給蘇榭胡亂地擦了把臉，然後指指醫生：“還是去做個眼部檢查比較保險一點。”
    “小幺，我怎麼覺得你給小榭看過之後，小榭更疼了？”莫家老太弓著腰就要上前去看蘇榭的狀況。
    莫森趕緊插進去將兩人隔開：“奶奶，別耽誤了人家做檢查，眼睛燙傷可不是一件小事。”
    莫家老太一聽覺得有道理，立馬發揮她雷厲風行的領導作風，指揮醫生跟護士送蘇榭去做檢查。
    病房裏又忙亂作一團。
    “小榭啊，別怕，沒事的。”莫家老太本要跟著一起去，或許是覺得自己腳步慢跟不上，於是扭頭一把拉過抱著雙臂沒事可幹的自家愛孫，當即就下了命令：“小幺，你跟著一起去。”
    莫森不想去，但又怕老人家念叨，隻好當個聽話的乖孫陪同蘇榭一起去檢查。
    檢查個眼睛花了半個多鍾頭的時間，醫生得出的結論是，本來眼球的燙傷並不怎麼嚴重，說是處理手法不當導致視網膜受損，旁邊跟著一起來的護士自然不敢多說什麼，最後醫生就給蘇榭的眼睛上了藥，綁了個眼罩保護著，令本來就纏了好幾道繃帶的臉，更顯得‘見不得人’起來。
    “我送他回病房。”回去的途中，莫森特意打發掉了跟著的兩個護士，有了與蘇榭單獨相處的時間。
    蘇榭身上大部分地方都被打得很嚴重，所以纏了不少繃帶，搭配著臉上那些，往輪椅上一坐倒更像是個木乃伊，連動一下都勉強。
    “眼睛還疼麼？”莫森低頭看了輪椅上的人一眼，見他想伸手去撓眼睛又不敢撓的樣子，頓覺好笑。
    熟悉的聲音又再次在耳邊響起，蘇榭就像是個被拆穿心事的孩子，立馬放下纏著繃帶的手，老老實實地在輪椅上坐好：“不怎麼疼了，有點癢。”
    “醫生剛才囑咐過，一天換一次藥，過個兩三天就應該沒事了。”
    “哦……”
    從莫森的位置俯視下去，看不見蘇榭的五官，隻能看見他垂著的腦袋，不曉得他在想什麼。或許是等著談判要從警方手裏拿多少補償金，又或許是在組織語言怎麼應對接下來的談話，又或許他是在擔心這次住院的醫藥費……他是莫森見過最愛錢的人，為了錢可以不顧自己的性命。
    隻不過——
    莫森低頭，正好看見蘇榭微微晃動了一下腦袋，一頭蓬亂的短發就直剌剌地晃進了莫森的眼底。
    說不上好看，而且還亂得可以，可偏偏卻能給人一種柔軟的感覺，令人想伸手摸一摸——
    ‘頭發軟的人，脾氣一定不會差到哪裏去。’
    就在莫森鬼使神差地伸手想去摸一摸蘇榭的短發時，腦海中突然蹦出似曾相識的一句話，當即令他像是什麼東西蟄到了一般，迅速收回了手。
    “你是之前跟我一起被劫匪挾持的那個警=察吧？”蘇榭完全不知道這短短幾秒沉默的時間裏，身後之人早就經曆了一番巨大的心理變化，更不知道此刻莫森的臉色會變得有多差。
    突然地，莫森對蘇榭的聲音有些反感。
    “對於你這次所受的傷，警方會給出適當的補償，詳細情況等你出院的時候會有人來跟你談。”
    “市民跟警方合作是應該的……”
    “你在銀行劫案那天所取的錢也原數打進了你的戶頭裏，以後可以隨時提取。”
    “警官——”
    “醫藥費方麵，也有我們全額支付，所以你大可放心。或者你還有什麼需要我們賠償的……”
    “我不是要錢。”蘇榭說完這句話時，麵色已經漲得通紅，交叉擺在腿上的雙手也在微微顫抖著：“我不是要錢……”
    莫森一怔，立即反應過來自己剛才都說了些什麼，心裏頓時有些後悔。
    “我不是要賠償，我就想問問我朋友怎麼樣了……”蘇榭垂著頭半天才吐出這麼一句，之後越往下說，聲音就越小：“他剛生過病，身子還沒康複，我怕他有什麼危險，就……就想問問他是不是也被送到這家醫院來了。”
    莫森自然清楚他說的‘朋友’就是唐林，剛想開口回答他，卻見著他垂地越發地低的腦袋，心中霎時有股五味雜陳的感覺。
    “我……我自己回病房吧。”半晌沒聽到身後之人的回複，蘇榭咬了咬唇，抬起纏滿繃帶的手就推著輪椅回房。
    莫森想幫忙，卻在伸出手的一刹那，猶豫了。
    見著蘇榭一個人回來，自己的孫子卻沒有在後頭陪同，莫家老太自然有些不樂意，當即就要出去找孫子說理，卻被蘇榭攔住，找了個去衛生間的理由幫著莫森蒙混了過去，而當時莫森正好在病房外麵站著。
    莫家老太倒是十分喜歡蘇榭，沒有繼續追究，陪在床邊噓寒問暖。
    自己奶奶是個什麼樣性格的人，莫森再清楚不過，是出了名的難對付難相處，做了大半輩子的領導，退休賦閑在家也是個領導人的角色，大事小事上從來不讓著家裏麵的男人。可偏偏就是這麼一個在別人眼中十分難產的角色，到了這個叫‘蘇榭’的男人這裏，卻比對待他這個親孫子還要好上幾倍……莫森有點想不明白，這個男人膽小怕事又死愛錢，而且說謊話都隻編這種沒有營養的借口——
    去洗手間？
    莫森笑著歎了口氣，等會兒鐵定要被老太太逼問不可。
    果然，從醫院裏出來一上車，莫家老太就開始一連串的領導式盤問，搞得莫森隻好坐著耳提麵命，一個勁兒地哄老人家開心。
    “我跟小榭說好了，明天還會送湯去醫院。”
    “奶奶，你身體又不是太好，別總是東奔西跑的。”
    “我也是這麼想的，所以明天就由你來替我送湯給小榭。”
    “奶奶……”
    “別以為奶奶什麼事都不知道，你之前故意弄疼小榭，是不是就想瞞著奶奶你去抓劫匪的事情？”
    莫森啞然，他天不怕地不怕，唯一怕的就是老太太的嘮叨跟心疼，被她知道自己這個局長都要親身犯險去抓賊，上頭那些個頭頭肯定不會有好日子過……要來的始終藏不住，隻是莫森不明白，這件案子明明處理地一絲不漏，外界根本不會知道人質之一就是他莫森，那老太太又是從哪裏得來的消息？
    難道是病房裏那個姓蘇的？
    莫家老太見自己孫子一言不發地坐著，咂了砸嘴，端正坐姿目視前方：“你別冤枉小榭，不是他告訴我的，是我自己猜的，小榭壓根就沒跟我提起劫案的事。”
    莫森心裏一怔，沒搭話。
    “人家孩子怪可憐的，出來取個錢給弟弟交學費都能碰上個搶劫的……小幺啊，你得好好管管自己的手下，把這景城的治安好好搞一搞，別一天到晚吃喝打諢不幹實事。至於小榭那裏，你多去看看人家，沒個人去探望總是怪冷清的。”
    “他取錢是給他弟弟交學費？”
    “說是出國留學……這不，為了不讓弟弟操心，也沒讓醫院通知家屬。”
    “我知道了。”
    莫森微微皺眉——
    難道真是誤會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