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來吳三省失蹤了，吳邪戴著三叔的人皮麵具，在長沙試圖穩定崩潰了的盤口。他害怕別人會看出他不是吳三省，可別人認定了他是，他又覺得很悲涼。原來啊，人都已經活成了符號，吳三省是吳家三爺，是長沙地頭的一個標誌，他消失了，也就樹倒猢猻散了。他若還在，該運作的就能繼續運作下去。
    那天吳邪帶著麵具，望著空蕩蕩的門口，心想，若是張起靈來，一定一眼就能知道他是吳邪。
    他的腦海裏又浮現出了那雙清醒冷銳的眸子，揮散不去。
    道上的人都知道，這幾年，啞巴張在哪兒，吳家的小三爺就在哪兒。其實吳邪一開始追著張起靈，是因為張起靈身上的秘密。困擾著吳邪的許多秘密，張起靈的腦子裏都有答案。可是他卻不肯說。於是吳邪隻能跟著他，希望通過蛛絲馬跡來找到答案。那時候的吳邪還不明白，知道了那些問題的答案，隻會讓自己陷入更深更大的謎團裏罷了。可是後來，追隨他成為了一種習慣，這個男人強大而讓人安心，似乎隻要跟著他，所有的危險都變得微不足道。吳邪知道自己若是回去，就隻能在西湖邊守著小小一間屋子慢慢老去，他寧願跟著張起靈，去尋找那些未知的事情。
    幸運的是，每一次，哪怕九死一生，最後他們都能活著，並且痊愈、康複，然後踏上去尋找下一個秘密。
    吳邪跟著他，幾乎走遍了中國最危險的地方。越到後來，他越是了解張起靈的能力，卻也越是擔心他。
    張起靈，張家史上最強大的族長，他擅長幾乎所有的冷兵器，對古墓機關的了解大約更勝於對自己的了解——這些事情幾乎都成為了他的本能。
    某一天在鬥下走散了，吳邪驀然發現自己對於悶油瓶的擔心竟然多於對胖子的擔心！他立即搖了搖頭，覺得自己一定是魔怔了。悶油瓶是誰？道上一哥？他會遇到很多危險，他會受傷，可是，他就算有再大的傷口，也不會喊一句疼，隻會拿出繃帶，淡定地給自己止血然後包紮好。他會死嗎？開玩笑吧。
    可他也是一個活生生的人啊。
    雖然這一點，連張起靈自己都快要忘記了。
    可偏偏是那些張起靈很少表露出來的樣子，讓人心酸。
    比如在張家古樓裏的時候。吳邪將他背在背上，奄奄一息的張起靈，胸膛有微弱的跳動，麵龐因為過度的失血而蒼白，嘴唇因為吸入了有毒的強堿而發紫。可他依舊試圖保護他們，用盡自己最後的力氣。
    吳邪從來沒有告訴過別人，最後他將小哥交給胖子讓他先帶著小哥出去的時候是多麼的不舍。不過他想，小哥應該也是一樣，因為最後的那一瞬間，那一對薄薄的唇瓣微微翕動著，在吳邪的耳邊說：“要出來。我等你。”
    後來吳邪回到杭州，身上的傷早就養好了，心裏卻總是空落落的，仿佛缺了一塊什麼。
    他需要忘記張起靈，隻有這樣，他才能夠守著最熟悉也最安全的那一小塊地方，過完自己本該普普通通的人生。可是命運偏偏不放過他。張起靈偏偏也不放過他。
    張起靈跋涉千裏，隻為向他告別。
    那個穿連帽衫的身影出現在西泠印社的時候，吳邪從屋裏站起來，逆著光看著那個高挑挺拔卻略微瘦削的身影。他以為自己又出現了什麼幻覺——巴乃的那一次，張起靈決絕地離開，他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相見了。可是他又出現在了自己麵前。
    那一刹那，那人背後的西子湖黯然憔悴。
    西泠印社的小老板抬手推了推眼鏡，不知道自己該做出什麼樣的表情，可他在心裏自嘲著：若是真有佛祖，此時也該拈花微笑。
    “小哥？”
    “吳邪。”張起靈向他看過來，眼神在逆光裏看不清楚，可是那又有什麼要緊，他的眼神，從來都在吳邪的心裏。
    “你的事情……都做完了？”吳邪隻敢問到這裏，可是他其實很想說，如果你願意，我願意幫你的忙，不管上刀山下火海，總之你能讓我在你身邊就好。
    “我來跟你告別。”
    猝然的心痛幾乎將他擊倒。
    吳邪不自覺地移開了眼神，他不敢再看對麵的那個身影，怕自己的眼睛會因為受不了日光的灼熱而落下淚來。
    所以他也錯過了對麵那人說出那句話的時候眼裏轉瞬即逝的一抹不舍。
    可即便如此，他依舊一路追到長白山。
    其實第一次告別以後，張起靈一直在目送他離開。他需要確認吳邪的安全。這個理由也是他用來騙自己的。
    張起靈覺得那個告別不完整，雖然他從不習慣同別人告別。從前的他，都是以行動代替語言的。
    可這一次，他們兩個之間，似乎還差一點什麼。
    於是他跟著吳邪，要讓他安全離開，自己才能夠了無牽掛地進入青銅門。
    吳邪的眼睛即便因為雪盲而看不清擔心，卻依舊知道張起靈看著自己。大約是因為，喜歡的人的目光，都是有溫度的吧。
    隻是對他說，十年後來接替他。
    吳邪心裏一片蒼冷，覺得這簡直是個冷笑話。自己連命都豁出去不要地跟著他，可他居然說“十年後，如果你還記得我”。事實上，十年後，會忘記的人，根本就是他自己吧？然後，他就有了最好的理由直接離開。
    “吳邪。”他說。他的氣息一直是清冷的，在這樣嚴寒的地方，他嘴裏吐出來的氣息也少有白色的霧氣。
    “嗯。”頭一次，吳邪這樣回應他。可是即便是這樣一個足夠簡短的音節，也險些沒法抑製住語氣裏的哽咽。
    “我不會忘記你。”張起靈似乎靠近了些，用身體替他擋住山口那邊順著風襲來的雪片。
    吳邪心裏一緊，自己的手忽然被握住了，那隻手沒有什麼溫度，可是有著極強的控製力，修長的手指握著她的，將他的手緩緩地帶向了一個溫暖的地方：健碩而緊繃的肌肉，反常激越的心跳！
    吳邪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就想將自己的手抽回來，卻被對方的力道死死製住，按在了自己的心口。
    如果沒有記錯的話，那個位置，正是麒麟紋身的邊緣。
    此時他的肌膚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什麼顯得非常緊張，但是那個地方摸起來卻有明顯的傷口愈合之時紅腫的觸感。
    微微疑惑，“小哥，這是什麼？”吳邪側首向他。
    “新的紋身。”原來在分別之前，他的氣息會是如此的凜冽而甘甜，隱隱約約帶著絕望的滋味，叫人不由自主地沉迷。
    吳邪的手好像抖了一瞬，對於拓本無比熟悉的他，在那一秒鍾將手掌覆上了他的心口，那四個字，正好端端正正地印在他的手心。
    張起靈沒有給他第二次告別的機會。
    他按暈了吳邪，獨自離去。
    吳邪醒來的時候，手心裏好像還印著那滾燙的四個字，鼻尖也好像還殘留著他的味道，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唯一確定的是，他明白知道自己這輩子算是栽在這個人身上了。其實他從來沒想過什麼彎的直的的問題。從頭至尾，從他覺得自己對於張起靈的感情與對於胖子的感情有一些不一樣開始；直到張起靈消失在雪山上，替他去守青銅門，他確信自己已經愛上了他為止，吳邪沒有覺得張起靈改變了自己的性取向，或者是別的什麼，他隻是覺得，因為遇見了張起靈，他這輩子都不可能再去愛上別人了，無論男女。
    大概這才是愛的意義吧，我沒有辦法拿你去與別人相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