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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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大概是夜翛自懂事以來最輕鬆的時刻。不用勾心鬥角,不用爾虞我詐,每日隻是賞花逗魚,無所事事,朝廷、權術仿佛都是上輩子的事情,讓他頗有些適應不來。當然,也並不是所有的事情都能稱心如意,就比如喝藥。過了這麼些天的“苦日子”,夜翛陰暗地想著是不是尹子衿在故意整他,不然為何都快把他苦出眼淚來了。好吧,他絕對不會承認是因為自己討厭喝藥,才會這樣腹誹。良藥苦口,他也隻能這樣一遍遍安慰自己。除此以外,這悠閑自在的日子真是無可挑剔。
這一日,夜翛依舊百無聊賴地晃蕩在停柳別院,哼著小曲兒,甩著一根不知從哪兒拔來的長野草,活脫脫一個浪蕩子的模樣。從蘇醒後第二日開始,好動的他便忍不住探險尋寶似的挖掘著別院的角角落落。停柳別院是一套三進三出的宅子,空蕩蕩的房間裏卻隻住了三個人,尹子衿、無名以及雅墨,也難怪最初在查探消息的時候會有附近居民說這裏鬧鬼。因為宅子裏總是傳出詭異的哀嚎聲,便有人大著膽子溜進這裏麵,結果隻看到一道白影飄來蕩去,直把人嚇得連滾帶爬地逃了出來。鬧鬼的消息也就不脛而走。依夜翛推斷,這哀嚎聲應來自雅墨,而這鬼影必是尹子衿無疑了。為了防止別人的窺探,幹脆一勞永逸,倒也是符合她決然果斷的性子了。想到她裝鬼嚇人的模樣,夜翛就不自覺地想要發笑。他們母女的感情倒真是好呢。提起她的母親,也是個可憐之人。年紀輕輕,所托非人,被棄於一隅不聞不問,最後還得了瘋癲之症。第一次見到的時候,夜翛也著實被嚇了一跳。原本安安靜靜坐在石凳上的人突然之間向他拔足狂奔而來,像個少女似的滿心歡喜地撲進他的懷裏,大叫著“知行、知行……”然後就不發一言流下淚來,那種帶著笑意的哭泣,沒有聲音,卻最是震撼人心,傳達出一個女子最深沉的想念之情。夜翛尷尬得手足無措,竟也不自覺地悲傷起來,自己雖不是所愛非人,卻也因為各種緣由無法相守。
問世間情為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歡樂趣,離別苦,就中更有癡兒女。君應有語,渺萬裏層雲,千山暮雪,隻影向誰去?
前人歎這“情”之一字,實在是精妙。想吾等凡夫俗子,又如何能勘破?罷了罷了,多想也是於事無補,無非是徒增煩惱,夜翛甩甩頭,大步向前走去,不知不覺就又溜達到了小花園裏。說是小花園,其實也就幾簇花,更多的則是被用來培植藥草。夜翛不太懂得藥理,自然也叫不出什麼名字來,倒是經常見尹子衿和無名二人在這裏不停倒騰,一下子拔了這個,一下子又種了那個,各色各樣的,看著倒也頗賞心悅目。而今日,卻不見二人蹤影,反而是雅墨一人坐在花園中的亭子裏。夜翛怕又出現之前被“追趕”的情形,趕緊轉身想走,結果再次被叫住:“蕭公子。”
咦,清醒時的雅墨?!記得第一次見到雅墨時,尹子衿向他略微解釋過,雅墨雖瘋,但偶爾也會有片刻的清醒,隻是並無確定時間,看樣子,夜翛現在是挑中了好時候。於是,他停步,轉過頭,眼珠子滴溜溜一轉,見女子並無異象,反而噙著淡淡的笑容,便小心翼翼地走了過去。
“蕭公子。之前讓你受驚了,實在是抱歉。”不過才三十五六的年紀,雅墨卻被病症折磨得比同齡人要顯老得多。遠遠的,便讓人感覺到一種飽經風霜的滄桑感。夜翛見了,頗是同情。
“雅夫人言重了,無妨無妨的。”
“我這病,哎。”雅墨歎氣,“怕是這輩子都不會好了。”
“怎麼會呢?尹姑娘和無名師傅醫術高明,總會找到解決辦法的。”夜翛安慰道,隻是這話估計連他自己都無法信服。連千機之毒都能拔除的人,治了這麼多年卻一直沒有起色,可想而知這病是有多難治愈。
雅墨顯然也是不信的,但隻是笑笑,忽然轉了話題:“停柳別院好久都沒有外人來了,我記得以前這裏有好多人,做飯的、洗衣的、打理花園的……你瞧,這裏原本都種滿了花。”雅墨指了指四周,自顧自地說道。看樣子似乎是寂寞了太久,隻是想要有一個人能安靜地聽她說話:“因為我喜歡海棠,他,便將各色各樣的海棠花移植了過來。每到花開時候,真是好看極了。”她似乎陶醉在了往事之中,顯出懷念的神情來。而後又略顯失落地說道:“可是後來啊,人散了,花也沒了。而我呢,瘋了。不過,我有子衿呢,她剛出生的時候,那麼小小軟軟的一個,我都不敢用力抱她。後來她慢慢長大了,明明應該是我這個做母親的照顧她的,卻反而是她一直在照顧我。她本來可以有更好的生活的,卻跟著我吃了那麼多苦。她明明是那麼尊貴的人,哎,子衿,子衿呢?子衿去哪兒了?”說到後來,雅墨顯然又是陷入了混亂的思維中,一個勁地喊著子衿子衿,嚷著自己把子衿弄丟了,然後就跌跌撞撞慌慌張張地往外走。夜翛趕緊扶住她,一邊安慰道:“雅夫人別急,我帶你去找尹姑娘。”
雅墨聞言,茫然地轉過頭:“你是誰?你是子衿的朋友嗎?你是隔壁王嬸家的狗蛋嗎?都長這麼大了?不對啊,子衿才那麼小。”
夜翛覺得自己嘴角開始抽搐,堂堂逍遙王被認作隔壁王嬸家的——狗蛋,多麼充滿鄉土氣息的名字,不過對著一個生病的女人,他也隻能——忍!於是,他露出一個人畜無害的笑容:“雅夫人,我不是狗蛋,我是尹姑娘的新朋友,我叫蕭夜。尹姑娘已經長大了,長得還很漂亮哦。”
“子衿,長大了?”雅墨遲疑,“怎麼會呢,子衿明明才六歲啊。”
“呃。那我帶你去找她啊。”
“真的?不許騙我哦。”
“嗯,騙人是小狗。”夜翛一本正經。
“娘!”話題中的主人公適時出現,化解了夜翛的不知所措。她朝他微點頭,接過她的手臂,邊說邊往前走。夜翛無聊,便也跟了過去。
“娘?”隻見雅墨仔細看了看尹子衿,無意識地重複著她的話,自言自語道,“小姐?子衿?”
“娘,我是子衿。是囡囡啊。你該喝藥了,我們回房好不好?”
“喝藥?我又生病了嗎?我們沒錢了,囡囡,娘沒事,娘身體好得很。我們不要去買藥了好不好?”雅墨似是又想起了什麼痛苦的往事,焦急得快哭出來的樣子。
“我們有錢的。你看。”尹子衿掏出碎銀子,放在她手上,“囡囡自己現在也是個大夫了,不用擔心了。”
……
好不容易將雅墨哄回房間,又喝了藥睡下,尹子衿才深深地呼了口氣,轉過頭,發現蕭夜正專注地打量著她。見她回頭,才斂了神色,又擺出一張笑臉來。
“冒昧地問一句,雅夫人會一直這樣嗎?”這是夜翛第一次提起這個話題,雖然共處了幾日,但由於太過陌生,又因為尹子衿性子較冷,所以,嚴格說來,他們之間都沒有好好地談過一次。此刻,或許會是拉近關係的良好時機。
“盡人事,聽天命吧。”尹子衿抬頭望向碧藍的天空,認命似的說出這麼一句話。
“之前就沒有類似的病例?”
“有,但是藥材不好找。”
“哦?不妨告訴在下,在下家中算是有幾分勢力,或許能找到也說不定。”
尹子衿頓了頓,似是在思考他話中有幾分可信:“不知蕭公子聽說過寒霜草沒有?”
“寒霜草?什麼模樣的?”
“具體的我也不知,隻在典籍中看到寥寥幾筆,寒霜草,名為草,實為花。綠色的葉片被一層白色的斑點覆蓋,遠看就仿佛是結了一層霜,而它的花,則是晶瑩剔透,好似寒冰,故而取了寒霜二字為名。隻可惜,有詳細記載的那本經典已經找不到了。”
“這倒是有幾分稀奇了,我記住了。那不知姑娘說的經典又叫什麼名字,在下家中藏書也是極豐富的。”
“這書說來已經消失了兩百年,就連到底還有沒有孤本存於世間都尚不得知。無殤公子,這名號,不知公子聽說過沒?”
“怎會不知?西子湖畔公子碑,公子碑上公子榜,惟獨公子無殤一人連續五年獨占鼇頭。不僅武術上的造詣鮮有人能望其項背,更是妙手仁心,救人無數。姑娘提到他,卻是為何?”
“無殤公子曾著有一書——《歲時閑記》,裏麵便有一方劑醒神湯,能治瘋癲之症,而這藥最重要的藥引便是寒霜草。隻是當年,《歲時閑記》被靖堯帝所毀,如今,無論是藥方還是藥引,都已無跡可尋了。”
“《歲時閑記》?醒神湯?”夜翛喃喃,“我怎麼記得好像在哪裏見過?”
“真的?!”尹子衿驚訝地問道。夜翛望向她,感覺她的眼裏似乎突然散發出強烈的光來,就仿佛瀕死之人得到了最後一線生機。麵對著這樣的眼神,夜翛忽然覺得,假如自己無法幫她達成願望,那真是一件太過殘忍的事。
於是,他說:“嗯。我記得的確是在哪裏見過的。你放心,待我回去,便好好搜羅一番,雅夫人的病總能治愈的。”
“那先謝過蕭公子了。”尹子衿臉上依舊掛著極淡的笑,但夜翛分明能感受到她的激動之情。於是,他默默地下定決心要幫她完成夙願,就當是還了她的救命之恩,又或者,隻是為了此刻,她發自內心最純淨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