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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名,無姓卻有名。
    當初隨口說來欺騙小孩子的名字,卻在後來跟著他經曆了人生中最難忘的一段歲月,這是他未曾預料到的。此刻,他仍是停柳別院的無名師傅,劫富濟貧的神秘俠盜,以及甄娘口中的輕浮之人。
    甄娘,原名甄秀珍,自從十年前喪夫,便獨自開了家小酒館,撐起一家人的生計。無名最初便是被她的好手藝吸引過來的,尤其是那鎮館之寶——迷魂湯,真正是名副其實,迷人心魂。時間退回到六年之前,無名本就是個好酒之人,一日心癮難耐,便趁著月色溜了出來,做起快樂的梁上君子。
    那實在是非常美妙的一個夜晚,無名至今回想起來,都覺得仿佛是神在指引他。繁星燦爛,蟲鳴聲聲,喝得薰薰然的無名漫不經心地踩在房頂上,飛過這幢,又掠過那棟,想著今日收獲頗豐,便打算優哉遊哉地回去了。然而,就在要拐彎的時候,聞到了一股異常濃鬱的酒香。心動便開始行動,循著酒香,無名的腳步停在一家小酒館前。有溫暖的燈光從屋簷前的燈籠中照射出來,映襯出酒館的牌匾——停波小築,倒是頗為風雅。時值深夜,酒館大門已牢牢緊閉,無名便索性翻牆而入,沒想到驚醒了睡在牆角的大黃狗,引起犬吠陣陣。甄娘循聲出來,便與無名打了個照麵。
    不知無名當時是喝得太醉,還是其他什麼原因,身子一愣,便說出一番話來:“小娘子,討杯酒喝可好?”
    深夜,不請自來的可疑男子,這組合怎麼瞧都透著一股危險的味道。甄娘被嚇得大叫,然後將手邊可以拿到的東西都用力甩了過去,無名這才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幹了一件多麼蠢的事,於是,趕緊溜之大吉。
    無名與甄娘的緣分就這樣定下了,後來,無名終是沒抵住美酒的誘惑,登門致歉,結果可想而知,被甄娘一頓好打。無名又豈會輕易放棄,死皮賴臉纏了好久,弄得附近街坊開始閑言碎語,才勉強討來一杯酒喝。直到後來,二人漸漸熟悉,無名還是沒能摘掉“輕浮”這頂帽子,而他也仿佛破罐子破摔似的,幹脆在甄娘麵前,油腔滑調,油嘴滑舌,弄得她尷尬無比。但其實明眼人一看,就可知二人之間微妙的關係,卻不知為何,誰也沒有說破。
    無名通常都是夜深人靜、雅墨熟睡之後才造訪停波小築,隻有偶爾興致來時,才在白日抽個空到那裏去轉悠一圈。今日也如同往日一般,晴空萬裏,惠風和暢,無名賣了些藥材後便順道去了停波小築。無名清晰地記得他出門前無意間看到的黃曆上寫著大大的“吉”字,但事實證明,從這一天開始,他的生活不再平靜。
    他原本隻想坐在酒館裏悠然品酒,順便逗逗蹲在他腳邊的大黃狗。因為酒館就開在進京的必經之路旁,所以經常會有些不同地方各色打扮的人進來歇息,見得多了,也就不會在意。然而今日,卻有兩個人引起了無名的注意。從表麵上看,他們二人並無異樣,穿著和大湮人別無二致的衣服,說話也無特別之處,叫了些酒,又買了些肉,便悶頭吃了起來,但無名還是聞到了——
    彌漫在回憶裏,腐爛在秋天裏的,秋迭香的味道。
    在這一天改變生活軌跡的,又何止無名一人。停柳別院在同一天迎來了一個——最熟悉的陌生人。
    他是停柳別院的主人,卻已整整十年沒有踏足此地。若不是因為國舅所托,怕是早已忘了還有這麼一個地方,還有這麼一段風花雪月。
    尹知行來到大門口的時候,真有一種恍如隔世的感覺。記憶裏那個叫做“雅墨”的女人已漸漸褪了顏色,隻隱約記得是一個十分柔弱的女子,身邊跟著一個五六歲大的孩子。再細想,卻是不甚分明了。不知多年未見,她們已成了什麼模樣。
    尹知行整了整衣冠,一使眼色,便有仆人上去叫門。然而過了許久,都沒有絲毫動靜。於是,他上前一推,並沒有使多大的力氣,大門便“吱吱呀呀”地開了,往裏再走一點,一株異常茂盛的桃樹便映入眼簾。
    女子模糊的笑容襲上心頭,耳邊仿佛是她雀躍的聲音:“知行,你回來了。”一步步向前,記憶也似乎一點點浮現,直到一個清冷的女聲叫住他:“站住。”
    尹知行轉頭,但見一藍衣女子站在房門前,渾身充滿了戒備,正冷冷地注視著他。不是非常漂亮的臉蛋,更沒有什麼讓人過目難忘的特殊之處,但是那冷若冰霜的氣質卻讓尹知行第一眼便認定,她就是尹子衿。似乎從前的那個小孩也是這樣的性格,沉默寡言的,隻會用一雙大而亮的眼睛觀察著周圍,冷靜地根本不像是一個小孩。
    “你是子衿?”尹知行斂了紛紛思緒,和善地問道,“還記得我嗎?”
    “嗯。尹大人。”對於尹子衿還記得他的事,他是頗驚訝的。畢竟當時她不過是個小孩,又隔了這麼長年月,就連他自己都快淡忘了。
    “你現在都長這麼大了?我們,很久沒見了啊。”
    “嗯,有十年了。”
    “都已經這麼久了。”尹知行還是頗有些感慨的,“你們這些年過得怎樣?你娘,她還好嗎?”
    “至少沒被餓死,隻是有些不大能記住人了。”話一出口,尹子衿才知道自己心裏還是有怨的,不為自己,而是為了含辛茹苦哺育自己長大的母親。她等了那麼久,終於等到那人來這裏瞧一眼,自己卻已經瘋了。
    他把他們放在這裏不聞不問了十年,到如今卻可以如此親描淡寫地問一句,你們還好嗎?
    怎麼會好?!相思入骨,漸至瘋魔,整日裏不清不楚,不明不白,活著,卻如同行屍走肉。有時候想想,真還倒不如死了幹淨。
    隻是,她的她的母親啊!人就是如此矛盾的存在,明明是想要減輕她的痛苦,卻一直一直讓她承受無邊無際、又不知何時會結束的絕望,一遍又一遍地在回憶裏複習被拋棄的經曆。既是救助者,又無形地扮演了傷害者的角色。
    “您今日過來,有何貴幹?”她盡量平複自己的激烈心緒。
    “哦。來附近閑逛時想起曾經的別院,便過來看看你母親。”
    “怕是見了,也不認得了。大人恐怕要白跑一趟了。”
    “無妨,我隻想見見她。”這句話,尹知行說得情深意切。若說最初隻是因為國舅的囑托而來,那麼現在,當他站在這裏,他是切切實實地想要見她一麵。來之前國舅給的資料上其實就已寫明雅墨的病症,但他還是想親眼看看,這個,為他瘋了的女人。他竟不知,他這樣的人,也會有人愛到這種地步。
    當尹子衿扶著雅墨從房間裏出來的時候,尹知行深切地感受到了時光的無情。看著她憔悴的臉龐,他回憶起她十年前的模樣。
    二十五歲的年紀,長發如墨,膚賽白雪,螓首蛾眉,唇若點絳,美豔不可方物。而如今,形銷骨立,兩鬢斑白,癡癡傻傻,再不見往日風華。
    這是他曾深愛過的女子,也是一直愛著他的女子。無名無份,不爭不鬧,會在他渴時遞上一杯清茶,在他冷時蓋上一根毛毯……
    原來他辜負的是這麼一段純淨毫無雜質的愛情。他幾乎是哽咽著喊出了那個名字:“雅墨。”
    對麵的女子卻絲毫沒有反應,還是子衿提醒她時才抬起頭看了看他,複又低下頭,自顧自玩弄著衣角,隻問了句:“囡囡,他是誰?”
    她尋了十多年的人,如今活生生地站在她麵前,卻是相逢對麵不相識。
    愛情最大的諷刺,不外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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