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
    公子府邸。傾盆大雨。
    道人立於門欄，脊背挺直。眸光透過門縫，映了滿目驚雷。
    忽而勾了嘴角，輕笑一聲，更似冷笑。
    聽得一旁少年更是驚疑，開口道，你，前些日子所見老友，可是與你說了些什麼。
    道人點頭，再看一眼漫天烏雲，道，他特意前來，叫我早作準備，便是時日快到了。
    言盡於此。
    大雨瓢潑，電閃雷鳴。
    少年數度張口，卻不知如何問詢，良久，道一句，小公子可是托了你一件，天理不容之事？
    道人笑而不答，終於回過頭來，看著少年，道，我卻不是在幫他，而是在幫自己。他像極了我。
    你要幫他做什麼。
    成全。
    成全什麼。
    成全自己，和從來仰望的，天上的他。
    一站一坐，隔著些距離，道人目光如炙，灼痛少年心上。
    語畢，道人推門欲行，被少年喊住。
    少年還想問，卻終是不問了。
    自榻上站起，同樣直直看著道人，道，我要如何，才能阻得你。
    道人一愣，笑了，神情放鬆了下來，想了想，溫柔道，你親我一下。
    少年一怔。
    近些日子，道人時不時便要牽手親昵，喚他名諱，也不知是補償從前，還是時日無多。少年不至反感，但主動親昵，畢竟不曾。
    如今道人主動要求，亦是第一次。
    少年擰了眉頭，咬了咬唇，毅然走近門欄，立於道人身前。
    目光堅定，直如壯士斷腕。
    瞧得道人不禁又笑了一聲。
    少年不理。抬頭，還需墊些腳尖，才夠得著。
    鼻息近處，看著道人。
    道人眸中，照舊映著滿目驚雷，閃閃滅滅。
    其下沉靜幽深，隨少年唇瓣靠近，忽刺痛般黯了一黯。
    千般無奈，萬種情愫。
    少年刹那一震。
    九重天上，雲生霧繞。盛宴殘時，無人幽處。
    被死死壓製於地，貼近廝磨，屈辱至極之時，還聽得一聲一聲，我不會做至最後，再一會兒就好。再一會兒就好。
    語聲誠摯，呼吸破碎。
    彼時，抬眼對視。
    酒氣深重。卻有更深重者隱於其下，奔流暗湧，不可名狀。
    千般無奈，萬種情愫。
    此時，少年陡而慘白臉色，自刹那夢中醒轉，不及言動，已被道人撫著腦後，輕輕擁入懷中。
    懷抱溫暖，叫人莫名心安。
    道人語聲帶笑，歎息一句，夠了。謝謝。
    道人終是不曾走。
    攬著少年，同臥榻上，和衣而眠。
    子夜深長，雷聲擾眠，不知多久，唇際微癢，道人悠悠醒來。
    身邊，已空無一人。
    抬手輕觸唇邊，餘溫尚在，不辨真幻。
    晃神許久，苦笑一聲，道人起身。
    這數日暫住小公子府邸，周遭城郭少年熟悉不過，一時被自家師父惹惱出府，也不至走丟了吧。
    反是正好。
    推門而出。
    雷光之下，一片漆黑。唯目光盡頭，小公子所住院落，燈火閃爍，似極掙紮。
    其中隱約仙香，映得烏雲天上，白光斑駁。
    便是今夜了吧。
    沿著廊橋避雨之處，行至花園亭中。道人抬手，忽頓了頓，歎笑，繼續撚起指訣，默念咒文。
    語聲落罷，幻象頓起。花園之外，盡數隱遁。
    天雷滾滾，直朝白光斑駁處湧來。
    一聲歎息，熟悉語聲自身後傳來。
    老友，汝終是要舍己渡人。
    道人回頭，可不正是布衣人，笑道，果是你。你的修為，在我之上了吧。
    布衣人沿回廊緩步而來，道，若不然，怎闖得入汝之遁甲陣中。
    道人微笑，皺眉。
    布衣人便道，放心，此陣瞞過普通天兵，綽綽有餘。一個時辰之內，外人入不得，內人出不得，汝下此陣，是要摒開無辜，代那小公子承擔天譴了。
    道人道，助他逆天改命，教他起死回生，已是天譴之數，順道再替小草兒擔了罷了。
    布衣人張口欲言，終是作罷，靜靜旁觀。
    雷聲翻湧，彙聚頭頂。
    道人深吸氣，道一句，老友，你該走了。
    布衣人不言不動。
    道人惑而看去，再隨布衣人目光，遠眺另一頭。
    急電劈落，亮徹四野。
    山巔之上，一人直立。
    沐雨迎雷，傲然仰頭。
    分明並不高大的身軀，此時此刻，偉岸如斯。
    道人驟而手腳冰涼，驚呼出聲，怎會是他。
    離得再遠，他亦認得。
    山巔之上，沐雨少年亦回眸看來，雷光之中，緩緩微笑。
    麵如冠玉，眉似遠山，靜看人間。
    再狼狽，再弱小，此一刻，陡而高高在上，叫人唯餘仰望。
    是了。
    道人想起，千百年前，九天之上。
    遙遙寂寂，偶然一瞥。
    便是第一眼的這般笑容，叫他動了心，生了情。
    道人急身掠起，卻被囿於自布之陣，跌落於地。
    駭然間，恍悟，少年微笑之下的意義。
    道人會於城中布下遁甲之陣，亦被少年料中、利用。
    是以不告而別，出城，上山，登頂。
    少年引開了雷光——竟是要替道人承下天譴！
    衝著少年，道人拚力嘶吼，你不知道，你壓根什麼都不記得，你憑什麼。
    吼聲穿過暴雨，卻穿不過彙聚少年頭頂的磅礴雷電。
    乍而轟鳴，直落山巔。
    一道兩道。五道六道。九道十道。
    電光驚神，雷聲駭鬼，道人跪坐呆望，淚落雙頰。
    不知許久，風雨散去。
    山巔之上，卻竟是紫氣祥雲，恢弘映襯，盤旋縈繞。
    護於正中之人，白衣似雪，光華勝月。
    紫氣為道，祥雲作輿，飛升天上。
    身後帶笑一語，驚醒道人。
    他走了。
    聞言，怔了半晌，道人亦笑了，老友此來，不為提點我，而為接引天人。
    布衣人笑而不答，隻道，汝還記得，他是因打破禦物，降下受考。
    道人點頭。
    布衣人道，借口罷了。為的今日天劫。
    道人一愣，回頭。
    布衣人繼續道，他身份尊貴，禦物何足惜。不過是師尊等眾仙家念及他大劫將至，心地又純，怕難善渡。加之與汝有前緣，若心結不解，天劫更殺。索性以汝之事相探，果真惹得他暗自憤懣，打破禦物。正好以此，降他至汝身邊，望汝與他了卻心結，亦是互相照拂的意思了。
    想起此前，布衣人數度欲言又止，道人苦道，原是如此。他們早知了。
    布衣人笑，道，眾仙規板，倒是從不迂腐的。
    那如今。
    是。他已解開心結，應了天劫，重歸天上。瞧來，待核準降旨，他之地位，或比此前更需仰望。
    道人不答。
    布衣人歎了一聲，亦是說，彼之心中，無牽無掛，徹底原諒，不再有汝了。
    道人抬手，觸及唇邊。
    想起唇際微癢，餘溫尚在，不辨真幻，不覺又笑了。
    道一句，好。
    布衣人看向道人。
    道人竟笑得溫柔，望向天上。
    漫天風雲遠去，重歸清明。
    道人亦一刹之間，俊秀飄逸，坦蕩瀟灑，重歸千百年前，該有模樣。
    再道一句，如今，我算得成全了自己，也成全了他。
    布衣人真心而笑，道，汝，可要隨吾重回天上。或還能再見他，做個友人亦無妨。
    道人卻搖頭。
    布衣人不解。
    道人笑道，可不是老友所言，既有其因，必有其果。我不過是想好自為之，自食其果。
    布衣人更不解。
    道人哈哈笑道，我喚過他的名，牽過他的手，卻還不曾好好親過他。我得等著。
    布衣人一愣，大歎搖頭。
    兩人大笑。
    忽而想起，道人瞧向院落另一處。
    隱遁之處，公子院落，燈火猶閃，仙香已消。
    放心。布衣人道，汝等劫難，皆難企及他之大劫，已被蓋過，算是他替了你們受劫。
    道人忽道，老友，你此來，怕也是為……
    不可言盡。
    布衣人會意，道，當年因吾而亡之青年，當已複生。亦成全了吾之遺憾吧。
    言語間，一道白光嫋娜升起，追隨方才紫氣祥雲而去。
    道人開口，小公子，亦去了。
    布衣人道，逆天改命，精疲力盡。何處來，回何處去。
    道人點頭，未遭天譴，已是大幸。餘下之事，我料理了吧。
    清風晨曦，玉露朝霞。
    兩人互揖一禮。
    老友，別過了。
    ————
    青年悠悠醒轉。
    身處自家府中，分明記得前事，又似忘了某人，如何都想不起來。
    扶額而起，推開門扇。
    春盡夏初，一院新荷嫩綠。
    曼妙女子，綠衣粉裙，頭戴新蕊。
    迎風玉立，落花滿肩，一剪樹下背影。
    青年怔怔看著。
    姑娘緩緩回身，瞧見青年，亦是一愕，終是顰眉，微笑了。
    風拂花樹，刹那情生。
    ————
    千百年後。
    九重天風，拂盡平生。
    獨立天門，上仙清雋溫文，潤中帶剛，卻是歎息一聲。
    方才，當年少年所歸之真仙，如今更晉一階，下界管理一方，眾仙友齊聚相送。
    好巧不巧，正是他老友所駐之地。如今成了人家下級，也不知老友會如何鬧騰。攜了當年同心簪，卻不知如何向少年開口當年事。罷了，隨他們去吧。
    想著，上仙笑而搖頭，回宮。
    ————
    人間。道中。
    麵如冠玉，眉似遠山。
    少年還是那個少年，也早不是那個少年了。
    隱約記得當年打破禦物，降下受考，亦是走的此道。
    春夏時分，道旁花草繁茂如前。
    瞥見遠處拐角，數道守望身影。
    唯有一人，背對而立，顯然最尊。
    越走近，越瞧得清的修長倜儻，清逸出塵，絲袍玉冠，更見端華。
    少年疑惑。
    他還認得他。卻隻認得相識以前的他。
    身處高位，自請戍邊，鎮護一方。
    說認得，也實在是不大認得的。
    朝故人行去，少年開口，你怎亦在此處。
    故人回頭，看定少年，笑而不答。
    不知為何，少年忽而覺得，他定已在此守望許久，路過皆不是，才背過了身去。
    趕著上任，無暇多問，少年步回道上，繼續前行。
    故人摒開眾侍，隨後跟來。
    忽被身後故人輕喚名諱，少年不疑，回頭。
    故人俊逸麵孔近在咫尺。隨後睜眼，微笑，直身，看著少年。
    唇際微癢，餘溫尚在，真真切切。
    少年，竟被親個正著。
    不可置信，熟悉莫名，少年怔立當下。
    故人看著少年，笑得卻是坦蕩瀟灑，溫柔如許。
    好似是終於還得，亦或討得了一個守候千百年的吻。
    春風輕拂。
    如故繁花，塵中新芽。
    ————
    九天之上。
    上仙正欲回宮，想了想，折往另一頭。
    擺弄多少年的兵器法寶，不必急於一時。少年是他多年好友，如今下界，宮中無主，還需得他多加照拂。
    至少年宮門，小童自然認得，引進宮中。
    少年向來純善，花草鳥獸，宮中養了不少。
    小童正自寂寞，見上仙來訪，說個不停。哪隻丹鳳最嬌，哪隻麒麟最鬧，還有哪株奇花最異，說不上品種，看著是株藥草，卻年年開出最好的花兒，可美可美。
    上仙笑著打發小童，信步入園。
    見著丹鳳，見著麒麟，再往前，卻聽見隱隱哀泣。
    循聲而去。
    碩大枝葉，盤根錯節，花如牡丹，絢麗盛開。
    驚歎之間，想起小童所言，不知品種，分明藥草，開出最美的花。
    穿過枝椏，滿目繁花似錦，中有一人，低低啜泣。
    上仙心想，怕是這藥草沾染仙氣，百般不易化作人形，卻不曾趕上主人離開，是以哀泣，著實可憐。
    前行靠近，細碎聲響，驚了花靈，徐徐轉身。
    眸中含淚，星光如抖，可憐可惜。
    上仙眸光一震，霎時醒悟。
    當年草兒，如今花靈。
    苦笑，歎息，複苦笑。
    既有其因，必有其果。
    繼續前行。
    而若定有此果，未至之前，好自為之。
    站定花靈跟前。
    浩蕩三十六重天，能相遇，已屬極不易。子與吾，皆是一般。
    掏出袖中同心簪。
    同心異形，單簪兩支。
    銀中泛金，雲卷雲舒，流光溢彩。
    取出一支，遞與花靈手中。
    花靈瞧著陌生上仙，不知所以。
    他不認得他。
    他認得的也不是這個他。
    又如何呢。
    上仙清雋溫文，潤中帶剛，風華勝絕，看著花靈，笑意似水。
    開口，道一句，唯有純然的愛與美，普天之下，拒絕不了，辜負不得。
    花靈聞言，仍是不明白的。
    可他看著手中雲簪，再看上仙笑容，看著看著，竟不再哭泣了。
    對視盈盈。
    輕顰淺笑，歲月悠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