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五 送歸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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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
不算狹仄的小院之中,黑壓壓一圈兒人。男女老少,緊皺眉頭。
道人呼喝有聲,舞劍唱咒,對著麵前案台上了三炷香,奏請聖君,護身改運。
老爺帶頭,眾人三鞠躬。
狗兒隱在一旁假山頂上,打了個哈欠,坐正。
二郎腿翹了好一會兒,也怪累的。
狗兒算是很大了。不單指體格。修行不過百年,卻早成人身,除了條時不時漏出的毛茸茸大尾巴。
根骨奇好,就是改不了犬類憨實本性,學不會坑人騙人,是以現下大妖小妖自命仙聖,各處找尋“有緣人”借以行功積德之時,仍是潔身自好。
此刻不正是,這道人木劍亂飛,念念有聲,偶爾偷眼一望,腦門上都快滲出汗來。
神通廣大的某某聖君,遲遲未至。
狗兒暗笑。
紅毛狐狸。四五年前借這道人上身顯靈,自稱天庭聖君,名頭一串,道行馬虎,騙得不少錢財信任。
數日來不知為何,城內外眾妖忽而銷聲匿跡。道人收錢辦事,卻喊不到能辦事的,愈發焦急。
身後老爺比道人更急,年紀大,天氣冷,站了一個時辰不敢讓人扶,見聖君都不願相救,一時臉僵手抖,翻著白眼倒了地。
聽見女眷哭喊,狗兒一看,老爺麵色發青,真快不行了。那頭道人不知如何是好,幹瞪眼。
狗兒一歎,就當是送呆頭道長一饅頭吧,出手。
光華映照,映入老爺胸口。
眾人瞧不見隱身的狗兒,隻見靈光,以為聖君降臨。道人雖莫名其妙,怎不是往常套路,仍慶幸不已。
老爺回了一口氣,卻始終回不了神。
再高道行,續得了命,也逆不了天。老爺年歲到了,隨時走,地府都是收的。
狗兒省得。也知若自己救不了,紅毛狐狸更別想。哪怕老爺走了,帳算在道人頭上,道人嘴滑,編些天地人寰的借口,也就過了。
可是狗兒腦子不好。他放不下。自個出手救的,沒救回來,好似他的錯。
趁勾魂的沒來,吭哧吭哧,耗損精元。
身後忽一聲輕笑,頭在天外,尾在身後。
狗兒未及回頭,眼前神光耀目,老爺急吸了一口氣,醒轉過來。
眾人喜極而泣,皆伏地跪拜,也不知拜的空中哪個。
狗兒這才瞧清來人。
男的。高的。好看的。一看上去就想起什麼紫氣祥雲,仙樂飄飄的。
暫時想到這麼多,又想起什麼,狗兒驚得尾巴都掉出來了,指著男子呼出一聲,主……人?
男子一愣,皺了皺眉頭,眼前一亮,回了句,是……吧?
問答對仗,連語氣都一樣一樣的。
也不知幾世的幾世前,狗兒尚是人身時候,可是大戶人家的小童。古時詩書禮樂,隻富貴世家學得起,何況神仙道。狗兒的主人出身老好,院子老大,琴棋書畫學膩了,就學修仙,修著修著就升天了。大概吧,記不清了。
男子瞥了眼一臉得意的呆頭道人,搖頭歎息,帶著狗兒遁出府去。
哎,人心不古,真不是當年了。不是貪收,就是貪修。天眼未開之人,如何分辨真假,又怎會有那麼多遊手好閑之神仙,整日裏陪你修行,助你成仙。好好修的人沒了,連好好修的妖都沒了。你這般靠自身修成人身,不好功名的已經太少了。
狗兒本有一堆話想問舊主,不料男子珍珠滾玉般清冷好聽,好似常年笑而不語的聲音,卻一直絮叨,插不進話,興致都沒了,一概嗯啊了事。
隱約想起什麼,狗兒不禁嘟囔了句,主人當年分明沉靜得很。
男子聽見,停下腳步與絮叨,忽問了一句,故鄉,現今如何了。
狗兒擰著眉毛想了好久,道,不知,許久未歸了。
男子微笑,我,送你歸去吧。
這微笑,是真極輕微,極飄渺,也極好看的。
微微一塵,天地山河。
狗兒傻瞧著,尾巴一搖,嘴巴一溜,嗯啊。
故鄉遠在千裏。兩人故意現了肉身,扮作尋常布衣,光靠兩條腿,緊趕慢趕,也得個把月。
男子算著時間,也不趕。就是忙,時而消失一會兒。反似狗兒陪著他遊山玩水一遭。
狗兒不問。修行不低,耳聰鼻靈,嗅得出追尋男子而來的各路危險氣息。
男子依舊是沉靜的,隻是有時也會和狗兒講講。天上的趣事,地上的趣事。他說他認識很多人,幫過很多人,救過很多人,如今下來一看,卻隻剩他一個人。
一開始講,便絮絮叨叨,好似要將之前沉靜時候全講回來。
耳朵太好,生不如死。每逢如此,狗兒幹脆變回原形,拖著大尾巴趴在男子身邊,睡得昏天暗地。
某次,狗兒醒來,正聽見男子邊摸狗毛邊講到上個百年戰火紛飛,生靈塗炭,攪動三界,以致現今混沌風氣,他卻立於九天,袖手旁觀。
狗兒聽得腦漲,一個激靈。
似聞見什麼,抬起腦袋,往男子腰間錦囊湊過鼻子。
熟悉入骨,卻憶不起的氣息,隱隱不安。
道了句,怎似還有另一人。
話間對上男子視線,狗兒又是一個激靈。
竟被男子溫柔飄渺的微笑,驚出一身冷汗。
男子仍是笑著,卻不再威懾,悠悠開口。
九天之上,十萬宮闕。曾有一人,唯有一人,看著我,對我說,我的心裏隻有兩樣東西。一是這天下,另一個,是我自己。
狗兒皺眉,莫名難過。
男子摸了摸大狗腦袋,笑出聲來。幸而,找到你陪我。你不會愛,我也不會。
半月之後。
草長鶯飛,春困得很。
夜深,狗兒一抖耳朵驚醒,鞋都不及穿,奔向客棧隔壁房間。
妖氣濃重,瘮人得緊。
抬手正要拍門,門已自內開了。
男子神清氣爽,撣撣衣塵,來一句,你忒晚了。
狗兒眨眨眼,往裏一探。
怪不得妖氣熟悉,躺在最前頭嗯哼的,不正是前幾日與狗兒為搶個饅頭而杠上的穿山甲精,怎的報仇還能進錯了房。
再往裏,躺的四五個不認識,道行一看就比穿山甲高多了,卻沒一個能爬起來。
男子但笑不語,回狗兒房裏休息,任由倒地不起的幾個自行離開的意思。
狗兒斟茶道謝,男子卻沒接,道,我自助你,不必謝的。
狗兒執意,男子隻得接過,也斟茶一杯,遞與狗兒,道,一路護你,若我有危,你可願相助。
狗兒忙不迭接過、答應。
男子笑了。難得有一絲絲真正舒心、安心的樣子。
抬頭,窗扇半掩。月光明淨,格外寧神。
置身月光之下,男子輕聲開口。
不止一次地想,如今,人間隻剩我一人,我下來,又是為的什麼呢。當年他私自下界,該是滿心憤恨的吧。我卻沒有。狗兒,我沒有恨,我隻是急,卻不知怎麼辦。是要亡了他,還是任他亡了我守護千百年的天下。我隻能眼睜睜看著。立於九天,袖手旁觀。
語聲很輕,很慢。
似一個彈指百年的夢。
狗兒記得。百年前,前朝國君剛愎自用,興兵天下,自鄰國擄回一名絕色女子,自此沉迷酒色,大造宮苑,荒廢國事,委政妖道,終至滅國。如今百姓雖遠不是安居樂業,總不再顛沛流離,每每提起當年暴君妖女,心有餘悸。
而此百年,我遣他半魂受過,餘下亦蹉跎。不知如何處置,直到如今。
說著,男子回頭,抬手,摸了摸狗兒腦袋。
狗兒差男子一個半頭,摸著正好。
掉出尾巴搖了搖,狗兒想問的又吞了回去。
男子的聲音繼續傳來,如同歎息,聽得狗兒又莫名難過了。
幸而與你同行一道。叫我想著,或許,我想要的,隻是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
自遭了夜半暗算,男子加緊行程。
臨近江淮,山林野趣,狗兒撲騰得不亦樂乎。
夜宿山間老廟。老和尚獨住,分外熱情。
狗兒玩累了,睡了半天,一睜眼,夕陽西斜,老和尚不在,男子亦不知何處去。
隱覺林深處靈炁擾動,狗兒心下驚急。一路來妖魔愈發猖狂,怕是老妖化作和尚,找主人麻煩了。
尋入深山,遠遠嗅出男子氣息,果與另一人近在一處。
隱了氣息疾奔,風聲過耳,隻依稀聽見兩人對談,漸至清晰。
男子笑道,我一路遊山玩水……樂趣,何況……有個伴。
另一人道,尊上高位已久……對著我時,從未如此多話……尊上入世,本該……僅憑一隻狗,如何護得周全……穿山甲不過嘍囉,眾魔衝我而來……連累於你,你自找。
這把聲音溫潤好聽,卻聽得狗兒暗驚。又是熟悉入骨,卻憶不起。
再連連聽見尊上兩字,飽含戲謔,狗兒更是頭皮發麻,舊主究竟何方神聖。
男子很少開口,幾乎隻是聽著,依舊笑,道,笨笨的,與你當年一般,挺可愛。
另一人道,僅是如此?當日……故意掃蕩城中眾妖,引他出手救人……考他定力是真。
男子沉頓良久,道,不為功名,至純至誠,亦與你當年一般。值得我行此一遭。
此句甚輕,狗兒聽得卻清。
另一人亦沉默,半晌道,那是他笨。
一句說中狗兒所想。
狗兒笨,也不是一天兩天了。
離得近了,狗兒收住步伐,藏身樹後,小心靠近。
第一眼,男子笑容,叫狗兒一呆。
不是男子看著狗兒的笑容,也不是看著其他任何人的。
有點淺,有點淡,有點隱憂,剩下滿是包容。
狗兒沒看過。隻覺,該是男子九天之端,俯瞰這天下的笑容。
一日一日,一年一年。
再見另一人。纖長背影。
腿、手、肩、發。
僅背影,便是很好看的。
不知為何,狗兒心頭一顫。
低頭看著自己的腿、手、肩、發。無法比擬,粗糙得不行,纖長架子還是在的。
還未思索過來,驟而聽得那頭一聲怒喝,說了多少次不要你送,回去忙你的天地大事!小心我對你不客氣!
隨之靈炁紛湧,樹葉狂掃,狗兒心想壞了,趕忙現身撲上。
卻隻及瞧見美人轉身。
再一眼,美人並未造次,化作輕煙,徐徐遁入男子手心,琉璃瓶中。
男子目光停留瓶上。笑容,淺淡得幾近於無。
回頭,看向急忙衝出,又急忙頓住的狗兒。
狗兒神思猶在方才一眼。
美人轉身,匆匆一瞥。
光幻之中,恍惚容顏。
狗兒沒能瞧清。隻覺得,是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的。
比主人還好看。
骨骼眉宇,該是個男子。狗兒沒見過天女,卻不禁想,那人比起天女,定是毫不遜色。
再想,這般好看的人,投作女胎,該是如何更好看了。
隨之又想起,百年前,前朝國君擄回一名絕色女子,沉迷酒色,終至滅國。
茫然抬眼,瞧見男子將琉璃瓶收回錦囊,置於腰間,行來。
狗兒省起,上回於男子腰間嗅到的氣息,便是美人的。
對上男子征詢目光。狗兒回神,一時語塞,狗毛都快打結了。
男子苦笑道,你瞧見了。
狗兒點頭,啜囁道,沒瞧清。
男子怔了怔,也點了點頭,轉身,向古廟行去。
狗兒跟在其後。
遙遙,聽見老和尚呼喚兩人,狗兒應了聲。
男子始終沉默。
狗兒竟有些想念呱噪的舊主了,心熱口快,來了句,他不會傷你的。
男子不答。
狗兒加一句,可能,他隻是想要你看著他。
男子頓步,回頭看他,道,為此,傷人所喜,奪人所好?這便是愛?
狗兒不知。他不懂。
此刻男子麵容淺淡,眼底是九天之端,俯瞰天下,卻被這天下傷得體無完膚。
緩下神情,道,還是要謝他,教我看見這世間醜惡凶殘。教我去想,這不是愛。
狗兒不禁道,那什麼是愛。
男子苦笑,搖頭,或許是,為了所愛,而寧肯不叫他知道這愛吧。
此一句,叫狗兒想了好久。自然也想不出個所以的。
而兩人腳程,已至故土。
入夏。
回鄉第一日,未及探舊,便下起了雨。
雨聲淅瀝,漸至瓢潑。
客棧。入夜。
憑窗遠望,男子掐指一算,竟微笑了。
狗兒不解。妖風壓城,這還笑個什麼。
未及問,已見男子瞧了他一眼,徑自出門。狗兒道是要出門麼,未聞回聲,忙尋雨具,追了出去。
男子沐雨前行,縹緲禦風,狗兒隻能遠遠跟從,怎都追不上。
出城,入山。
萬千妖氣,最盛之處。
狗兒急得不行。
遠遠,聽得男子一聲,你可記得曾允諾,若我有危,定會相助。
狗兒不及回答,已接過男子擲來錦囊,更急了。
不理狗兒追問,男子自顧道,若不食言,替我護他周全,其中種種,此劫過後,你便知了。
從容帶笑,掩於萬千妖風,淒厲呼嘯之中。
隨之,黑雲壓頂,雷聲轟鳴,暴雨如注。
頃刻之間,千魂齊哭,萬魔同吼。
狗兒再看不見男子身影。
他想開口,發不出聲。他想救人,不得動彈。從未如此地怕。
何謂血雨腥風。
驚恐之間,忽聞掌心瓷裂一聲,一道虹光如劍,直刺入混沌中央。
光芒照耀之處,叫狗兒終能隱約瞧見,此刻男子撕皮裂骨,可怖模樣。
恰怒雷轟頂,狗兒嘶聲尖叫,癱軟在地,冰涼顫抖,淚如泉湧。
同一時,虹光化作人形,叫狗兒再次聽見那把熟悉入骨的聲音,帶了哭腔,大吼道,你不欠我!是我欠你!何苦欺我道是送我歸來受劫,又何苦替我承了萬魔噬骨!!
劍氣排山,吼聲蓋鼓,生生將萬千妖氣逼退一丈。
淚光朦朧,狗兒看不清男子麵容,隻隔得再遠,都聽得男子艱難道,是你何苦了。隻餘半魂,被我禁錮百年,你使不動神器,鬥不過他們的。
但你可以!一天至尊,為何不出手!
聞言,男子思索了好一會兒,終對美人招了招手。
且戰且退,美人立於男子身側。近處所見,頓時血紅雙目。
男子殘破身軀,吃力抬手,撫上美人臉頰。
笑容卻在那一刻,不再輕微飄渺。
看著美人,溫柔似千鈞。
開口。
為了,送君千裏,共存天地。
道完,掰過美人下巴,湊近唇齒。
劍光暫頓,妖風急卷,叫狗兒瞧不清,兩人的臉頰,究竟是貼上了沒。
最後一眼,是男子自虹光黑霧的縫隙中瞧向狗兒,輕道了句,唔,還是少了一個人呢。
語聲太輕,狗兒聽不清,也聽不懂。
風雨大作,便什麼都看不見,聽不見了。
雲開,月明。
狗兒仍呆坐。
目光所及,一片狼藉。終也雲消霧散,什麼都不剩了。
遙遙,還能瞧見個歲月侵蝕的土堆,得有百年,連塊姓什名誰的木牌都不曾立。
虹光嫋嫋。
狗兒收在手心的琉璃瓶,不知何時躺在了土堆之上。
自裏頭,嫋嫋虹光失了封鎖,再成人形。
美人獨立,亦受了些傷,看向狗兒。
若非危急時刻,被男子再次封入瓶中,怕連形都沒有了。
機緣種種,兩人終得好好對視,目光各自一震。
幹淨與邋遢,分明同一張臉。
千百年前,大戶人家。少主詩書皆長,修仙有成,獨攜小童,一道升天,相伴千年。
美人頓悟,苦笑一聲,指著土堆,輕道,前朝禍國殃民,擾動三界的妖女,便是我了。托胎故土,收服了多少男人,卻被偶然受我恩惠的小宮女,冒死收的屍,千裏埋的骨。人死,債還欠著,為我鼓動禍害,傷亡不瞑的三界眾生怨氣太重,哪怕他收我回天,分了我半魂投作畜生,也避不過。若我與你來受萬魔噬骨,怕真要魂飛魄散,重歸天地。不願他見到我那般可怖模樣,才一路威嚇,勸他放手,可親見他替我受劫,卻恨不能以身換身,隻求他安好。
長長敘說,狗兒不答。腦子不好,他還在想。天仙托胎,怪不得他天賦異稟,早成人形。
美人繼續道,他深以為我當年下界,是心懷憤恨,報複與他。倒也沒錯。他卻不知,我不僅想要他看著我,還想知道,若我身為女子,是否就足夠美,足夠媚,足夠入得他的眼。若我傾了他的天下,空出來的位置,是否能容得下一個我。
狗兒笑笑,道了句,怕也不能。
美人也笑了,你想通了,我的半魂。
狗兒道,他說送我歸來,卻原來,我,或說我們,才是他的送歸人。
美人紅了眼睛,點頭。
半晌,開口,他道你至純至誠,值得他行此一遭。他早有決意,一路考驗你我,也考驗他自己。
狗兒道,你是識神,你記得的,我都不記得。
美人歎息,你與他相處時光,亦是我求之不得,而我記得的,過一會兒,你便記得了。
狗兒想起男子話語,其中種種,此劫過後,你便知了。
恩怨已了,禁錮已失,半魂自合。
美人垂眸,聲音悠遠,道,合魂之後,這個從前的我,便不在了。
狗兒點頭。
美人忽道,他說的對。我的確不會愛。才至此地。
狗兒想起男子話語,幸而,你不會愛,我也不會。
抬眼,對上美人含淚目光。
美人微笑,如此時雲消雨霽,月華清透,洞穿千年。
所謂執迷不悟,悟起來,也不過片刻之間。
繼續道,夠了。竟還肯犧牲色相,圓我一夢,真夠了。幸好,他也不愛。
笑間,淚水撲朔而下。
狗兒眼眶幹澀,卻沒有淚。
更是卻突地極想開口,道一句,他愛。
立於九天,袖手旁觀。或許不是愛。
絮絮叨叨,好似要將之前沉靜時候全講回來。或許不是愛。
要的不隻是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而是已不願守著這天下,卻隻剩他一人。或許不是愛。
被這天下傷得體無完膚,更願為一人,連體與膚都不要了。或許仍不是愛。
可狗兒要如何告訴美人,當他破禁而出,抵死相救,當男子的笑容刹那之間,溫柔似千鈞。便是愛了吧。
狗兒想,果真愛之一詞,不關聰敏愚鈍。如他少了些識神,竟也曉得了。
可狗兒終究未開口。
因為男子曾道,或許是,為了所愛,而寧肯不叫他知道這愛。
你倒是不必太擔心他。憑他之資質地位,應是早有安排,下界輪回幾番,自當回歸天上。
聽見此句,狗兒應了一聲。
看著美人唇邊帶笑,安然閉目,漸成虛影,虹光飛舞,融入他身上。
美人最後的聲音靜靜響起,徐徐收尾。
他說,送君千裏,共存天地。那咱們,便伴君天地,不求朝夕吧。
狗兒眼眶一熱,卻依舊落不下淚。再應了一聲。
前塵舊事,過往雲煙,曆曆在目。
一點點安寧,一點點喜樂。
狗兒多想告訴男子,你會愛了,愚笨如我,竟也會了。
愛著曾經癡狂,或曾經愚鈍的自己。愛著曾經的自己,心上的人。
微笑。
也是笑得很好看,很好看,很好看的。
一念落定,萬緣斷去,凡骨褪盡。
天光頓開,仙樂香花,重歸天上。
百年之後。
不再喚作狗兒,仍是那個狗兒。
銀絲素紗,纖長獨立。
身前,九天之上,雲端深處。
身後,十萬宮闕,留待一人。
他知曉,今日,將有紫氣彩霞,迎歸故主。
宮中上下,格外收拾停當。
繁花錦簇,草木鬱鬱,皆是舊主所好。
身邊幼獸互相鬧騰。是他自天庭各處集來,像極凡間犬類,隻更機靈可愛。
他記得,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
如今,是多了些的狗,大了些的院子,長了些的生生世世。
他記得,送君千裏,共存天地。那咱們,便伴君天地,不求朝夕。
如今,遙遙仙樂齊鳴,紫霞輝映。
眼眶如炙,微笑。
轉身。
安排妥當。相伴天地,不必相見的所在,還是很多的。
忽聞汪嗚一聲。
回頭,一隻幼獸啃住他袖子不讓走,另幾隻見狀撲上,叼衣的叼衣,抱腿的抱腿,任他如何哄勸威嚇,搖著尾巴就是不鬆口。
水汪汪的眼睛不時瞅瞅他,似被拋棄,無辜得很。
不知為何,叫他反複想起那一句,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
脫不開身,瞧向另一頭,已是仙樂紫霞,騰升而近,又急又笑。
拉扯之間,突地跳出另一句,唔,還是少了一個人呢。
當時的他聽不清,也聽不懂。
如今的他,呆愣片刻,忽而在幼獸撲騰間,笑出了聲。
一聲。再一聲。
一隻狗,一個院子,一段生生世世,唔,還是少了一個人呢。
落不下的淚,終於奪眶。
紫霞輝映之中,近可望見宮門前頭,人獸正撲鬧。
男子微笑了。
這微笑,是真極輕微,極飄渺,也極好看的。
微微一塵,天地山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