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之四 同心簪 【三】   加入書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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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晨光,鳥鳴,門扇吱呀而開。
    一身淺色錦袍,質地上乘,觸感柔滑,少年已習以為常,扒著門扇打個哈欠,邁出。
    青年父母獨青年一苗,老來喪子,支撐不住,幸而有道人及少年,先救夫人,再救老爺。老兩口銘感五內,加之心灰意冷,便收了少年為繼子,再留道人於府內常住,平素謝絕他人往來,也是看淡人世了。
    少年瞧老人著實可憐,道人又笑而不答,如同默認,雙雙這般待了下來。
    府中人丁不旺,來了少年這麼個大孩子,府中長輩、年長丫頭婆子們都喜歡得緊,處處護著,吃穿用度一氣照著青年時候,甚而更好些,還請了先生教導學習。不到一季功夫,豐盈白皙,腹有詩書,加之又長高了些,少年更是麵如冠玉,眉似遠山,勻稱修長,討喜得很。
    身後一道聲音隨腳步而出,道,如今亦是公子爺,拜見他府長輩,穿戴齊整些。
    少年立於簷下伸懶腰,哦了一聲。
    這一日,小公子格外鄭重,約了二人於他府上一敘。兩城相距些路,一日來回得趕早。
    少年回身,自家師父已立於跟前,彎腰替他整理衣衫。
    道人如今受主家款待,亦是絲袍玉冠,更見端華。
    妥當了,道人收手,喚了少年一聲名諱。
    少年抬頭,又被道人親個正著。
    少年一愣,睡意全消。簡直防不勝防。
    懶得白眼,少年歎息一聲,回頭就走,留下身後師父輕輕一笑,跟上前來。
    小公子府上,竟披紅掛綠,張燈結彩,已穿戴布置起來。
    鄰人皆道,這是小公子要拜堂娶親了。
    傳言再凶,此時見有喜事,也是真心道賀的多。府上本是大家,喜宴未辦,風聲傳去,老遠賓客都趕來道喜。
    府中碌碌,正招待眾客。
    下人皆認得道人與少年,通傳入內,小公子攜姑娘出來迎接。
    小公子自打春汛一事,避不見客,今日一見,消瘦不少,精神還不錯。
    姑娘亦在。形銷骨立,是真憔悴了。
    那日隨青年母親回府道明經過,姑娘便被送回小公子府上,不再追究。為她死了人之事於城中瘋傳,無人不指指點點,若小公子不娶,她亦不好再嫁,又無處可去,甚是可憐。是以小公子父母思及自家幺子惹事在先,憐憫於她,留她暫住府中。如今看來,高堂已允,喜事將近了。
    見過禮,引入內堂,閑聊了會兒,姑娘精神不濟,歇息去了。
    剩下三人,沉默會兒,小公子遣散侍兒,恭謹起身,深深一拜,開了口,今日相邀,實是為求二位幫個忙。
    小公子,要瞧他前世。
    道人與少年對視,會意。小公子避不見客,二人皆不該,亦不曾有機會將青年前世相告。如今小公子主動提起,是命數於此,了結因果了。
    少年起勢守陣,瞧著陣中八卦圖上,閉目對坐二人。
    修行不及師父,少年卻是天生靈慧,瞧得見陣中前塵過往,飄渺如畫,真真在目。
    飄渺白衣,眉目似錦。
    小公子前世,原是塵間靈草,為金仙采擷上天,栽於花園之中,襄助煉丹製藥。年深日久,修成炁體,亦成了仙。
    不過一叢連花都開不盛的藥草,即便可稱作仙,不過是與那些神仙坐騎,豢養龍鳳差不離,或還更低階些。天上人間,貧富貴賤,相似得很。
    他不思凡。隻是懵懂之間,心裏有了人。
    天上宮闕,中有一人,華衣生光,清雋溫文,潤中帶剛,自有風華。
    偶然初見,借故遇見,偷偷窺見。
    即將更上一層的得道真仙,修行之外,忙於鍛造兵器法寶,如何瞧得見一棵飛升凡草。
    草兒不知人情,此般歲月方好。
    卻是一日,仗著藤蔓攀上宮牆偷望,發覺上仙擱置兵器,於無人處精雕細琢,親手造了一對素簪。
    同心異形,單簪兩支。
    銀中泛金,雲卷雲舒,流光溢彩。
    草兒早得靈性,省得。
    一對璧人,即將成雙。
    原來日日守在身邊,看在眼裏,不知何時,心中之人,卻有了另一個心中之人。
    不顧其他,翻越宮牆,欲衝上質問,及至上仙跟前,卻訥了口,紅了眼,怯怯不知如何語。
    上仙隱約記得草兒,身為宮主,訝異之後,亦不動怒驅趕,反似對著個孩子,溫和一句,怎的哭了。
    半晌,草兒輕道,上仙,可是應了情劫了。
    上仙眸光一黯,瞧一眼手中雙簪,想說什麼,終是歎息,鬼神仙凡,各行其道,自有劫數。千百年前,吾初修成,家師帶吾草看後事,便知遲早,會有一劫。
    草兒執拗道,能教上仙入劫,對方,是如何神仙人物?
    上仙苦笑數聲,道,當時入定之中,驚鴻一瞥,隻見滿目繁花似錦,中有一人,徐徐轉身,可憐可惜。吾不知為何,贈他一簪……
    言盡於此,上仙起身,緩步離開,不再回頭。
    留草兒依依相望,眸中含淚,星光如抖。
    天宮聖境,怕也隻他,最無緣繁花似錦。
    刹那之間,愛恨成劫。
    踏雲九霄,回首一望。
    猶聽得兵器鑄造聲鏗鏘入耳。
    轉過頭來,眸色酸楚,白衣人握緊掌心所藏雙簪。
    不是他的。至少此一刻,就是他的。
    一腔寄托,毅然下界。
    過往雲煙,悠悠散去。
    夢之將醒,小公子竟是笑著的。仿佛果然如此,這便對了。
    起身,小公子拜謝二人,又對少年道,尚有一件私事煩請道長相助,可否留我二人獨處。
    少年尚為方才景中再見真仙之麵善而疑惑不已,聞言,應了一聲,退去。
    道人看向小公子,眸光深沉。
    不料少年忽而頓步回眸,視線相撞,莫名各自驚了心神,別過頭去。
    少年離去,小公子自衣襟摸索,取出一支簪子。
    贈與姑娘的卷雲單簪。已討回來了。
    歎道,道長瞧出了吧,這簪子,本即單簪一支,不該有珠玉嵌飾。
    語畢,輕輕一掰,簪頭眩花人眼的大顆不知什麼珠子,落於掌心。
    自小,便隻有我能輕易取它下來,再輕易按回去,一直不明所以,如今,我是懂了。說著,小公子看向道人,笑道,道長道行高深,可否助一臂之力。
    道長眸色更深,道,此即你當年靈丹。你莫不是要救青年回來。
    是。
    天地之間,人身最貴。即便靈丹有此異能,仍須青年凡軀尚在人間。
    是。道長請隨我來。
    小公子笑得好看,邁向內室。
    道人緊隨其後。
    時有戰亂盜搶,但凡大戶人家,修幾處密道暗室,藏些應急食水,皆是平常。
    道人踏入密室,枉見慣風浪,亦不禁睜目訝然。
    冰棺之中,青年麵目豐潤,和衣而睡,渾如生人。
    小公子以掌心圓珠,隔空輕拂青年周身。
    圓珠熠熠生輝,更叫青年之軀紅潤豐盈。
    小公子靜靜道,幸而當日他被河水衝上岸頭,我癡心追去,不知裏數,終是尋回。如今,我亦是明白,千年前我為何被金仙選中,帶上天庭。恨之,亦幸之。
    道人長長一歎,你這株靈草,功效奇殊,即便不被上天選中,終將被人間發掘,諸方君主爭搶,恐成大禍。
    小公子一想,笑了,倒也是了。
    道人搖頭,道,欲貧道相助之事,你可擔得起。
    小公子卻道,枯屍還魂,逆天而行,不論異能如何,終要付出代價。
    道人道,上一世你欠他,你重入輪回相報。此一世,他自甘救得你,兩不相欠。若靈丹之力用盡,即便你再返天上,亦隻能做株尋常花草,再成人形,怕要千百年。
    小公子點頭道,我不欠他,但我欠著姑娘兩世姻緣。討回此簪,因為該與她婚配的,不是我。我隻答應替他好好照顧她,卻不該娶她。
    道人道,你待如何。
    小公子沉默半晌,看定道人,開口,我不欠他。但我想成全他。
    道人怔怔無言。
    聽得小公子繼續道,我也不想再欠任何人,仰望任何人了。亦是成全我自己,和天上的他。
    語中笑意,叫一室昏暗冰涼,簌簌開作滿堂錦繡繁花。
    忽而,道人仰頭大笑。
    笑聲如泣,漸至張狂,千萬煙雲,斬碎當下。
    一字應答,好!
    出得廳堂,時候不早,賓客稀疏,猶在閑聊。
    跨步直走,道人忽覺一道視線貫注,隨之停步望去,渾身一震。
    座中一客,盈盈相視。
    布衣一身,依舊清雋溫文,潤中帶剛,風華勝絕。
    惹得丫頭侍兒,皆不禁從旁偷眼。
    道人似驚還喜,迎上前去。
    二人默契出府,信步而行。
    氣候暖了,道旁荷芽冒尖,稚嫩可愛。
    道人細瞧布衣人,由衷讚歎,多年不見,老友仙炁遠非以往,大有所成。
    布衣人笑而不答。
    道人道,偶然循了子之靈氣至此,扯出不少事端。那雙簪,可是你之手筆。
    不錯。
    你情癡鑄造,卻是兵器之外,從來不屑。
    老友,汝可記當年,執迷那人,還百般托吾傳情。
    忘不得。虧得你我交好,替我瞞了那番時候。是我修行不夠,愈行愈癡,趁著仙界大宴,汙了那人清白。罪無可恕,自甘下界。
    是了。那雙簪,是吾思索良久,為汝所製。吾與那人算得友人,本打算以吾之名義,製簪與他,托汝相送。不望以此傳情,至少作個相識。汝可倒好,牽手親昵皆未不說,連名諱都未喚得,已將人按著……哎。
    得了,我知你信我品行,借酒意一時迷亂,尚不至那如何。但總歸是我強人在先,清醒之後,羞愧難當。幸而上天開恩,邊將名額尚缺,我自請下界戍邊,以作自罰。如今他打破禦物,降下受考,本該一世磨礪,我化作人形,自小將他收在身旁,傾力襄助,算作報償。
    見道人麵容誠摯,布衣人五味雜陳,想說什麼,頓住,再次開口道,不是上天開恩,是他心地至善。他身份尊貴,彼天排行之十數,吾等仰望。若他一力追究,告上天去,汝何來自請戍邊之機。
    道人笑而稱是,又道,老友今日下界,可是為雙簪而來。
    布衣人長長一歎,目光越過園中林木,望向另一方院落,道,吾與那小公子之前塵,汝已明了。
    道人點頭。
    布衣人道,簪方成形,汝已惹出事端,故而被吾暫時擱置,不料被他盜取下界。當時為汝下界之事,吾正多方奔走,不及理會。汝如今是自請戍邊,鎮護一方,功勳一件,然雙簪傳情,一旦為天界所知,遲早牽出事端。是以,事態平息之後,吾以另一件法寶流落人間為由,私托天兵巡將至人間替吾尋回收納。天兵捕盜,驚雷攜電,急雨驚濤。不料,有一人間青年以身相護,守了雙簪。
    道人亦歎息,道,那兩人之間糾葛,亦因雙簪而起。而仙草於你,亦是癡情了。
    嗬,是,吾記得。當日製簪,為草兒質問,吾不好脫口汝之凡心,隻好假作為己而製,所言卻非虛。吾家師,汝認得的,帶吾草看後世之時,吾驚鴻一瞥,隻見滿目繁花,中有一人,可憐可惜,贈他一簪。出定之後,吾便知情劫難逃,故而於汝之事,多有憐顧,實是感慨己身,怕也遲早如是。
    原是如此。怪不得,你巧手驚天,卻隻鍾情兵器法寶,從不染指簪釵小件。
    布衣人大笑,當年為汝破例,便惹下麻煩了。
    道人亦笑,道,於你之劫,修行精深如師伯,可有明示。
    嗯。家師道了句,既有其因,必有其果。而若定有此果,未至之前,好自為之。
    果是師伯口氣。
    相視而笑。
    信步前行,道人忽道,草兒之於你,與我之於他,當真像極。仰望之處,觸不可及。愈是靠近,反是遠離。
    布衣人看定道人,道,老友於此千百年,可有何體悟。
    體悟算不得,終是隻覺,唯有純然的愛與美,普天之下,拒絕不了,辜負不得。
    嗬,汝心中,已有計較了。
    道人止步一揖,老友特意現形相見,可有指教。
    布衣人歎息,語聲隨身影幻化而去。
    浩蕩三十六重天,能相遇,已屬極不易。子與吾,皆是一般。早作準備,好自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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