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家有三寶
    清早六點整，後屋裏嘹亮的叫聲準時傳來：“強子，過來幫我倒夜壺！”
    竇誌強把煙頭踩到泥地裏，一口答應：“來了！”
    那是他的曾祖母，沒有名字，隻有姓。舊時稱王氏，現在村裏人都叫他王太婆。
    今年93歲，四肢康健。
    她並非不能走動，而是享受曾孫兒給她倒夜壺的待遇。先是兒子，再是孫子，再接著是重孫兒。
    算上重重孫子竇豆，五世同堂。
    竇誌強習慣性地進屋，麻利地拎著暖水壺，倒到高腳盆架上的瓷臉盆裏，又把盆架上雪白的舊毛巾浸到水裏，恭敬地走到床跟前，在床邊的木榻上跪了一跪，大聲說道：“太奶奶早安，太奶奶洗臉。”
    老太太雖然身體無恙，但畢竟年歲大了，耳朵不太好。
    王老太太瞧著竇誌強一張一合的嘴皮，應了一聲，從雕花大木床裏起來，端坐著身子受了早安禮，自己慢騰騰挪到洗臉架子處梳洗。
    她年輕時聽說是官家小姐，就算到了一百歲，也是很有做派，很講究體麵和整潔。房裏一塵不染，衣服平直白淨，連床單、毛巾、絹子都愛素淨的雪白。這房裏不但沒有一絲老人味兒，反而還縈繞著上海三四十年代上流官家小姐間流行的法國香水味和脂粉味，馥鬱而典雅。
    伺候完老太太，竇誌強馬不停蹄地繞過院子，到另一頭伺候另外兩個——爺爺和奶奶。
    “死老頭子，快扶我去廁所……快點快點！”奶奶在這屋死命地叫喚著。
    老爺子倒好，繼承了母親王老太的弱點——耳聾，所以就算老伴嗓子喊破，他也還是繼續提著籠子溜鳥去了。用官話說，這叫充耳不聞。
    竇老爺子提著寶貝鳥籠，唱著小曲，碎步地往屋外頭走，正好竇豆也起來了，被後院兩宮老太太左一嗓子，右一嗓子地叫喚，他早上也賴不了床。
    “公公……我爸呢？”竇豆揉著迷蒙的眼，還沒醒清楚。這孩子平素精明伶俐，但就是起床的半個小時，腦子還懵懂，顯得有些蠢萌蠢萌的孩子氣。
    聾子對對子。
    竇老爺子也沒聽清楚重孫子說的啥，於是回答：“乖，公公溜鳥去，豆豆這麼早就起來了啊！”
    “不起來能幹嗎，太奶奶和老祖宗一早上就不讓人睡安穩覺！”竇豆童音蒙蒙裏含著無限委曲。
    竇老爺子打著哈哈，繼續驢頭不對馬嘴地說：“等公公溜完鳥回來給你買豆汁兒油條，且等著！”
    “好吧，當我什麼也沒說。”竇豆挫敗地揉起頭發來。
    竇老爺子一邊邁著輕快的步子外門外走，一邊回頭道：“頭發癢別抓，叫你爸給你洗……”
    “知道了，公公，拜拜！”竇豆無奈揮手，他早習慣了公公和他這樣風馬牛不相及的對話模式。
    “記得，叫你爸給你洗頭……”
    “……”竇豆抿著嘴繼續揮手，嘴巴不張了，對不上對子了。
    ……
    另一廂，竇誌強把他奶奶扛到廁所，安置在馬桶上，累得一身大汗，兩腿打顫。
    竇誌強身高172，體重140斤，隻能算是個中等身材。用他自己的話來說，他是腦力工作者，身板小並不是什麼硬傷。他算命又不是靠的肌肉。
    但這會兒，他又深恨自己長得不夠孔武有力！
    他奶奶是北方婦人，年輕的時候也有165的個子，骨架大。半癱之後更是吃得多動得少，眼看著長成肉山了，現在估摸著能有190斤往上。
    “辛苦你啦我的孫……”許奶奶一邊蹲在馬桶上噼裏啪啦地解手，一邊大聲罵著：“個沒良心的死老漢兒，一早上起來隻顧自個兒玩、自己樂，溜鳥、逛茶館、下象棋，不管人死活……也不知道給孫子搭把手……嫌棄我這個老太婆，那就拿棍棒來把我敲死，拿老鼠藥來把我藥死啊……嗚，不想活了我！”
    竇誌強覺得右眼皮跳的更瘋了，可越勸許老太越來勁，又臭又長的槽吐起來，如同唱起了段子。
    京劇的情節，秦腔的吼法。
    有怨就得訴，有槽就得吐，罵著就得罵娘。竇老爺的娘還活著，就在對麵屋裏住著。
    竇誌強暗自慶幸老祖宗的耳朵不好使，可還沒慶幸一會兒，對麵也傳來不依不饒的鐵嗓：“我還沒死呢！竇家現在沒有規矩了嗎！隻要我還在一天，這家就輪不到你說話……”
    “哎喲喲，媽您不是耳朵聾嗎？敢情都是裝的，罵你半句都能聽見，都能回嘴……”
    竇誌強頭大了，這對婆媳吵了幾十年，現在都已經老得全身不利索，快要生活不能自理了，還能一大早就掐上。
    和他同時歎氣的是竇豆。這孩子已經自己洗漱完畢，從雞窩裏摸出幾個新鮮蛋，煎好了荷包蛋。
    竇豆把香噴噴的荷包蛋起鍋，再切一片火腿，擱上生菜和芝士，往麵包片裏一夾，三明治就做好了。
    從上小學開始，家裏的早餐就被他承包了，因為他知道，老爸早上的時間不屬於他，他得去後屋照顧幾位“老祖宗”。
    俗話有說：家有一老，如有一寶。
    嗯，他們竇家有三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