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寒亦回以一笑：“下官何德何能，竟教大人為我破費，當真感激涕零之極。“
    王珩嘴角一抽：‘向舍人說話一向都這麼酸麼，今這兒陽春麵可不用放醋了。”
    向寒哧一聲笑：“玩笑罷了，大人莫要當真，我記得第一次見大人就是在這裏吃麵的時候。”
    王珩頜首：”那日遠遠瞧著你，便覺得與別的試子大不相同，果不其然。“
    向寒道：”大人謬讚。“
    王珩看著他，想了一想道：”在東來縣的時候，你曾勸我不要連累無辜，何以後來又活活燒死那三萬人，豈不是掩耳盜鈴麼。“
    向寒歎口氣道：“大人，你不曾見到那些信徒，他們活著跟死了也沒甚區別，留著他們也是禍害別人，不如讓他們就在自己的信念裏永生，對於他們或許是最好的選擇。”
    王珩挑眉道：’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向寒道：”子非魚，又焉知魚不樂。“
    王珩啞言。
    麵煮好了。
    雪白的麵條，翠綠的蔥花，浮著幾滴黃色透明的香油，看著就讓人很有食欲。
    王珩挑起一根麵條，像是突然想起什麼，望著向寒道：”向舍人表字是什麼。“
    向寒拿筷子的手一頓，緩緩道：”下官表字卿雪，為父親所取，因生時適逢臘月，極寒，雪大，便備下了卿雪做表字。“
    王珩意味道：”卿如冰雪，倒跟你這個人很相襯。“
    ”隻不過。“他將筷頭上的麵條又放回碗中，接著道：”不知哪位佳人能融化掉你這潭冰雪，除非八字含火才可以罷。“
    向寒喝完一口湯，盯著王珩的那碗麵道：”大人，這碗麵你還吃麼。“
    王珩看著他碗底的的湯水，將麵往他跟前一攤，笑道：“不成想，向舍人如此能吃。”
    向寒也不多話，端過那碗麵，片刻間，吃了個幹幹淨淨。
    王珩從荷包裏掏出四個銅錢，結了帳。
    臨走時，突然問了一句：“我看向舍人的履曆，你的老家在臨陽。”
    向寒的眸光比暗下來的天色還要暗上幾分，莫測難名：“是。”
    回到自己家，門口的兩隻燈籠還亮著，小向宣眼朱景行站在門口，顯然是等了很久。
    向宣看到他，如一隻見到鳥媽媽的雛鳥，飛撲進他的懷裏，有些生氣道：“爹爹，你下回可不許這麼晚回來了，宣兒會擔心的。”
    向寒有些複雜地看著他們，以前沒注意過這個問題，今天他們兩個齊齊站在門口等他，才讓他意識到自己是個被倚靠著的人，有了家，有了親人，便不能如從前那般肆意了。
    便捏著向宣的鼻子道：“爹爹答應宣兒，以後都不會晚歸了可好。”
    向宣開心地拍手：”爹爹最好了。“
    第二天，輪到他休沐，閑來無事，便在家裏教向宣練字，朱景行則出去買家需去了。
    他是辰時出的門，一直到末時都沒回來。
    向宣嚷肚子餓的時候，向寒才發覺。
    不由得心裏一驚，景行初來乍到，人生地不熟的，莫不是迷路了。
    可他們來到京城，已有數月，對他們家這一片，已算甚熟。朱景行就算再笨，也斷然不會忘記怎麼回家，況他是個極穩重之人，不會去遠了玩兒，倒蹊蹺。
    給向宣煮了飯，他便到外麵去尋朱景行。
    他們是住在京城東大街的飛燕巷裏，出了飛燕巷，就是秀明街，這秀明街算是京城裏比較繁華的一個所在，雜耍多，小吃多，勾欄多，有了這三多，自然受人鍾愛，平日裏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員們下了朝都喜歡來這裏逛，淘幾幅字畫去玩，或者找個標致的窯姐兒風流一晚，都是極不錯的。更重要的一點，這裏的贗品天下聞名，有一個巷子專賣仿冒的名家字畫，仿摹得幾乎與真品一模一樣，特別受書畫商的青睞，向寒也曾在這裏流連過幾回。
    景行還是孩子，莫不是看上什麼了，著了迷，舍不得走了麼。
    找了足足兩個時辰，向寒有些累了，便尋一個露天的茶鋪要了碗茶喝。
    自古茶鋪就是蜚短流長的溫床，比如哪家的老爺仗勢欺人搶了某某豆腐坊裏的豆腐西施這樣的事兒，誰家的老婆背著男人在外偷人這樣說不得的齷齪。
    閑來無事，議論上幾番，這俗趣也覺得可愛起來。
    比如今日，二位大娘提著菜藍子走進茶鋪裏歇腳。
    喝了半碗鳥龍茶，喉嚨一舒坦，嘴就閑不住了。
    “你聽說了沒有，王家的大官人看上了綢緞鋪孫家的女兒，欲要強搶了去做妾。”
    一位大娘砸舌道：”怎麼沒聽說，聽說今一大早兒就來搶親了。“
    另一大娘唏噓道：”聽說這位王大官人明裏暗裏的待妾都能繞護城河走一圈了，這孫家的女兒過去，平白的遭罪。“
    那大娘左右看了看，小聲道：”我還聽說這王官大人是去搶了親的，可是沒搶成。“那大娘眼睛骨碌一轉，俯在另一位耳邊道：”聽說被一個愣頭小子給劫了親，王大官人大怒，聽說尋了個由頭關進了刑部大牢，以後還不知要怎樣。“
    向寒端茶的手一抖。
    將碗又放下。
    站起身，匆匆而去。
    過了九月，天便有些涼了。
    萬物頗有些淒零滋味。
    王珩身體不是太好，但凡天一涼，小病就不斷。
    風寒方過，又發起熱來。
    便又請了假，在家休養。
    王遂心疼他，人參燕窩不斷送到府裏來。更是叫下人將他的情況一天三遍地報給他，下了朝，更是親自來府探望，恨不得把那些年缺失的父愛一並補回來。
    王珩瞅著桌子上堆成山的補品，有些發愣。
    管家李素瞅著他，試探道：”老爺，還跟以前一樣處置嗎？“
    王珩沉默良久，須臾，歎口氣道：”都收著吧。“
    李素躬身道：”是。“
    李素走了後，王珩披衣從床上下來，踱到書房裏。
    隨手從書槅裏抽出一本書來，一看名字，是前些日子翻的《南史》，裏麵記載了不少他王氏先人的光輝事跡，他都不過略翻一翻，一眼帶過，待到第五十八卷，看到韓子高篇，心裏不由得遐思了一下韓子高的風儀，莫名地就跟向寒重疊到一塊去了，回過神來，自己都嚇了一跳，許是剛跟向寒吃過麵，留的印象深了，所以想起他來了，便不再多做思量，繼續看書。
    不知不覺，已是子時，王珩眼睛有些酸痛，肚子也餓了。
    便放下書，喚了句“來人。”
    外廳伺候的侍女忙走了進來，盈盈一禮道：“老爺有何分付。”
    王珩道：”去廚房看看還有甚吃的沒有。“
    侍女眉眼一低，臉一紅，輕糯糯道：‘不知大人要吃什麼，奴婢可以做。“
    王珩眼一亮：”那你會做龍須糖麼。“
    那侍女抬起了眼，一片茫然。
    王珩的眸光一黯：”罷了，隨便什麼都可以。“
    侍女心裏相當懊悔，老爺門第才學相貌無不出挑，放在人群裏，那就是一顆璀璨的夜明珠，十分的晃眼。
    隻是，至今未娶，連個侍妾都沒有，是不少京城名嬡的春閨夢裏人，為了瞧他一眼，多少千金小姐賄賂李素，隻求能在王府門前遠遠地瞧上一眼。
    但老爺比榆木疙瘩還榆木疙瘩，明明這麼多人愛著，思慕著，整日還要做出一副傷春悲傷沒人疼的模樣，那種憂愁，那種慵懶，那種閑淡。
    呃，更是讓人愛他愛他骨子裏去。
    自己可是近水樓台先得月，怎能不把握機會。
    想到這兒，便又將那本不豐滿的胸部又挺了挺。
    王珩瞧那侍女眼睛發亮一眨不眨地看著自己，臉上兩朵紅雲跟剛從花園裏摘下來的紅芍藥一般，新鮮又嬌豔，絹布的衣裳流動飄灑，抹胸拉得有些低，一彎身，春色盡覽。
    王珩不經意地瞥她一眼，又分付道：”夜宵就讓李素送進來吧，你不必再進來了。“
    那侍女猛地抬頭，見王珩眼中隱有厲色，忙道了句”是。“便匆匆退出了房間。
    王珩撫著額頭，前些日子，王遂有意無意地跟他提過，泰王的孫女已是及笄，出落得如何亭亭，如何知書達禮，如何溫婉性情。
    他今年都快而立了，那泰王的孫王才十五歲。
    且不說他沒那念頭，便是有，當年他十五歲的時候，泰王的孫女尚在繈褓之中，是圓是扁都尚在其次。一個差不多能做人家爹的人對著嬌滴滴一朵海棠花騷道：”娘子。“
    王珩一哆嗦，搖了搖頭。
    門外影子一晃，李素在外道：”老爺，您找我。”
    王珩嗯了聲道：“進來。”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李素提著一個描花的食盒走了
    進來。
    走到書案前，打開食盒，將夜宵依次端出來。
    一碟醃白菜，一碟醃白蘿卜，一碗碧玉粳，三個八寶饅頭。
    病著的人不能吃太過油膩的菜，這些可謂是一青二白。
    李素伺候著他吃了半碗碧玉粳。王珩拔拉了幾下醃白菜，實在沒甚胃口了，方要開口問李素那侍女是怎麼回事。
    李素眉眼躊躇，不知道在想什麼。
    王珩的眉頭一挑：”李素，你好大膽，竟然有事瞞著本老爺。“
    李素一抖，站在書案前，拱手道：”老爺，小的哪敢瞞您呀，隻因您病著，曾下過令，無關緊要的人一律不見，小的這才攔下了他，他也不因是何緣故，非要見您，從黃昏跪在了現在。”
    王珩一聽，一驚非可，這向寒也算是個名士，名士都有幾分孤介傲氣，他也不例外。到底是何等樣的事，能讓他做到如此程度。
    本著好奇，便對李素分付道：”讓向舍人進來見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