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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爐子上的水翻著白泡咕嘟咕嘟叫了起來,向寒放下手中的書,走到外頭簷下,將一塊粗麻布折得四方,墊在壺柄上,取了水壺準備回屋泡茶,餘光一瞥,隻見屋後藏著一個腦袋,一雙小鹿似的眼睛泠不防撞上他的目光,嚇得不及縮回,懵懂又害怕地將他瞧著,忘了避閃。
正是今日被他救下的小孩兒。
天色越發的陰沉,院子中庭一棵光禿禿的榆錢樹耷拉著枝幹,在風裏抖索索地搖。
向寒再度瞥向屋後,那小孩子此時反應了過來,撒丫子就想開溜。向寒也不知自己發什麼神經,鬼使神差一句:“你可有家人。”
小孩子一聽,登時不跑了,回過頭來,小腦袋搖得跟搏浪鼓一樣,向寒歎了口氣道:”進屋來吧。“
小孩子黑寶石一樣的眼睛暈開一圈燦亮,朝向寒露齒一笑,兩顆小虎牙如玉潔白。
進了屋,向寒放下手中的銅壺,從桌上翻出兩個瓷杯來,取茶,倒水,沏茶。
那小孩安安靜靜坐在桌邊,眼神還是怯怯的,目光一瞬不瞬地跟著向寒忙碌的身影轉。
向寒忙完了,坐了下來,推一盞茶到小孩麵前,清泠的麵容稍緩和了些,藹聲道:”先喝杯熱茶,暖暖胃。”
小孩子伸手端過茶,先暖了暖手,方才小心地吹了吹,又小心抿了一口。
向寒眉頭微微蹙起,這小孩子,喝茶的動作未免太文雅了些。
難道是哪家富戶粗心丟了的少爺,或者是那位掛誤的官家之後。他隻是個普通的試子,可不想給自己找不必要的麻煩。
待那小孩子喝完了茶,向寒心一橫道:”喝完這盞茶,我領你去報官,你父母將你丟了,定然急得慌,屆時就能同父母團聚了。“
小孩子擱茶杯的手一個不穩,將杯子摔地上去了。
小孩一驚,看著地上破碎的杯子殘駭,目光更加膽怯了,做出了一個讓向寒意想不到的舉動,離了凳子,雙膝屈地,含著淚花,給向寒磕了一個響頭。
見向寒沒反應,繼續磕。
那一聲一聲皮肉鈍地的聲音攪得向寒心裏一陣煩躁。
他猛地一拍桌子,吼道:”再磕也沒用。“
小孩兒可憐兮兮地抬起頭,眸中蓄滿了淚水,額頭上已是一片青紫,嘴一癟,甚淒涼道:“叔叔,不要趕我走。”
向寒扶著額,兩根手指輕擊著桌麵。
天不知何時暗了下來,屋裏的光線也有些暗淡。
小孩子心情忐忑,生怕向寒不要他。
突然,向寒直起了身子,看著他幽幽道:“方才你叫我什麼。”
小孩不知他是個什麼意思,看著他年輕的麵容,比自己也大不了幾歲,揣摩著,莫不是方才那聲叔叔叫得他不襯意,翕了下嘴唇,結巴道:”叔……哥……叔……。”
一時無措,也不知該叫什麼了。
向寒似是想到什麼,笑盈盈道:“你我都是孑然一人,且你又沒有家人,不如父子相稱若何,也算是向家白撿了一縷香火。”
小孩兒愕得還沒回過神來。
向寒撫上他頭頂一窩亂發,甚和藹道:“來,叫聲爹爹聽聽。”
小孩兒徹底淩亂了,興許適才磕頭磕得也有些猛了,眼前一圈星星轉得好不璀璨,直從光芒萬丈轉到天昏地暗,一掛黑緞包下來。
嚇暈過去了。
晚間,小孩兒醒了過來,睜開眼,一掠沙漏,已是亥時。
向寒坐在桌邊拿著一本書在看,神色極為認真。
多日未曾進食,這剛一醒來,肚子就跟悶雷炸開了般。
向寒聽到響動,放下書,微轉過身看著。
小孩兒羞赭,按著肚子低著頭,一聲不吭。
向寒微微一笑,走到床邊,俯身摸著他的頭道:“叫我一聲爹,就給你弄吃食去。”
小孩兒悚然一驚,抬起頭來,烏黑的眸子很不自然地望著他,半天憋出一聲“爹……爹。”
向寒揉著他的頭發笑得益發滿足:“這才乖。”
他折身出了屋,不一會兒,端著一個托盤走進來,裏麵放著一碗粥,兩張灑了芝麻的餅,並一碟醃韭菜花兒。
少年餓得狠了,從床上翻身而下,趿著鞋跳到桌子前麵。向寒剛將托盤放到桌子上,他便抓起一張餅子就往嘴裏送,向寒在旁不時勸道:“慢些吃,沒人跟你搶。”
一陣風卷殘雲,小孩子打著飽嗝端起桌子上放著的茶盞,又灌了些熱茶,吃飽喝足了,且又跟向寒處了這半日,倒也不見生,性子就活泛起來了。
朝向寒一眨眼,嘻嘻笑道:“爹爹,我現在是你兒子了,總不能叫無名氏吧,還望爹爹給賜個名兒。”
向寒倒有些意外,這孩子真正的性情竟是這樣的麼。
便笑著道:“喜歡讀書麼。”
小孩兒征了一征,而後鄭重地點了點頭。
向寒手扣了扣桌麵,想了一想,眼睛一亮,看著那少年道:“有了,爹爹姓向,你少不得隨我姓,又愛讀書,便叫”宣“吧。“
小孩兒喃喃念道:”向宣。“
乍然得了名字挺激動,自個兒念著念著就在屋子裏手舞足蹈了起來,不住道:”我叫向宣,我叫向宣。“
向寒邊收拾碗碟邊無奈地看著向宣:’別瘋了,當心摔了。”
話音剛落,向宣就跟灑了狗血的幹屍一般,定住了,很是聽話。
向寒心道:“倒也乖巧。”
向宣卻是賊兮兮地挪了過來,趁他不備,摟著他的脖子,吧嗒親了一口,軟著聲兒叫了好幾個“爹爹。”
洗了碗,抹了桌子,又燒了水給向宣洗了個澡,直忙到辛亥時,哄了向宣睡著,再拿起那本《春秋》來讀。
二月初九,就是試期了,他不能不用心些。
眼看著試期將到,王珩越發地忙了起來。
吏部是六部之首,官員的任免,考課,升降,調動,都歸他們吏部管,諸事繁冗。平日裏的各種事情都忙得他腳不沾地兒的,今年聖上一道諭旨下來,竟讓他任會試主考官,心裏沒怨懟那是不可能的,還要去禮部整日對著沈召南那死人臉,想想都窩火。
沈召南是寒門出身,跟他這種世家子弟不同,最講究清高風骨,食必素,行必簡,衣必儉,字必正。先帝當時將剛肅恭謹的沈召南調入禮部的時候,許多官員都無法理解,那樣一張臉,你教他如何跟人斡旋。幾封折子上去,都委婉地提出他不適合禮部,先帝則莫測道:“沈卿此人,日後可見端倪。”
先帝一語中地,別看沈召南臉長得像一棵老鐵樹,瞧一百年都未必瞧出花兒來,接人待物卻是麵麵俱到,事事穩妥,貼心得讓人找不出什麼瑕疵來。
唯獨看他王珩卻是百般不順眼。
或者是看仕族中人都帶著一種偏見。
上次那封參他的折子餘溫還未涼卻,這廂又要同這廝在禮部貢院同進同出。倒不是怕他,隻是這沈召南一看見他就不依不撓的,非要讓他當眾下不來台才算罷休,跟一塊狗皮膏藥一樣,甩都甩不開。也不是沒想過動他,他本人隻有一個八十歲的老母,對那老母又極是孝順的,一盆洗腳水都要親自試了水溫才端到他老娘跟前。身為朝中三品大員,竟還跟老母親擠在京城一拐角旮旯裏,一座小小四合院。門上刷的新漆還是當今聖上勘察民間之時,偶然路過,聽說這是沈侍郎的家,便要進去瞧瞧,誰知,剛一推門,門上那斑駁的生了鏽的漆就汙了龍身,聖上看不過眼,強令工部找塊地,給沈召南另造了府邸。據昔,因為他母親喜歡那小四合院,至今也沒搬進那廣敞的新家。
無欲則剛,為人至孝。
要是動了眾人乃至聖上眼中的榜樣,犯了眾怒不說,還落得個陷害忠良,掩袖工讒的名聲,愈加抬高了寒門地位,可謂得不償失。
王珩放下手中今屆試子的履曆表,揉了揉額頭,煩躁得緊。
“蘭亭,可是身體不適。”右侍郎蘇彣端著一杯茶踱到他桌前,將茶盞往桌子上一擱,笑道:“六安瓜片,先安安神。”
王珩端起茶抿了一口,神色緩和了些。
蘇彣抄起那一疊履曆表,翻看了幾頁道:“不過三天的時間,能忍就忍了吧。”
王珩一驚,抬頭看他。
蘇彣合上履曆表,淡笑道:“蘭亭性情豁達,甚少有事能讓你掛心的。如今試期將近,你卻眉頭緊鎖,南水之畔,梅香太盛,怕是被熏著了吧。”
王珩啞然一笑:“知我者,念之也。”
蘇彣笑笑,望著窗邊透進來一縷斜陽:“對酒當歌,人生幾何。”
王珩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哈哈一笑:“何以解憂,唯有社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