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非愛非恨
    不知道過去了多久，溟瀾殿前的梨花開始凋零了，蘇醒沒多久的滄瀾常常喜歡光著腳跑到殿前的台階上靜靜地坐著，任憑著梨花落他滿身。
    從那日天帝陛下抱著滿是傷痕的冥帝殿下回來的那天起，殿中服侍的小侍童就隱隱約約覺得不對勁，更別提冥帝殿下醒過來之後，就好像變了一個人似的，不管做些什麼都有些遲鈍，就連他原來那雙嫵媚的眸子看上去也有些呆滯。帝君從醒過來就沒有說過一句話，常常是夜半被夢魘住了，驚醒之後卻抱著被衾蜷在床榻一隅，守夜的侍童們問了卻沒有答案。天帝陛下也來過溟瀾殿，隻是說他們帝君受了些驚嚇，過些日子便會好，這下侍童們也不敢多說什麼，隻要帝君不出事便好。但是這下一來，侍童們的顧慮又多了，今天帝君就光著腳散亂著衣服去大殿前麵的石階上坐著了，帝君卻也不聽勸，就知道癡癡地看著殿外的梨花樹，一看就是大半天，入了夜這才想起來回去休息。
    “你怎麼坐在這裏。”滄瀾剛剛望著梨花的時候碰巧看見了遠處姍姍而來的懿軒，沒有以前那份心思，隻是當懿軒慢慢靠近的那一刻，莫名的恐懼湧上心頭。夜色之中，露水順著梨樹的枝頭打在石砌上，滄瀾慌忙起身卻不想摔了下來。懿軒連忙迎上去，攔住了滄瀾的腰身，溫柔地橫抱起滄瀾，調笑道：“這麼不小心。”
    而懷中的滄瀾空洞的雙眼之中慢慢都是恐懼，瑟瑟發抖地身體可以讓懿軒知道現在的滄瀾是多麼害怕他。明明是春末夏初，而滄瀾的身體仿佛失去了溫度。
    “怎麼不說話。”懿軒撥開滄瀾額前碎發上散落著的梨花花瓣，小心翼翼地將他放在床榻之上。
    滄瀾的腳踝上不知何時被割傷了，血液沿著他蒼白的腳麵留下來，他卻好像一點感覺都沒有，任血液流淌。
    然而懿軒每每靠近他一分，他都會往後麵縮一分，最後蜷縮在牆角，雙手抱著膝蓋將頭埋進手臂裏，就好像這樣能夠減少他的恐懼。
    懿軒見他如此也不逼他了，退坐在一邊的椅上坐著，接下小侍童端上的茶水，小小喝了一口，默默地看著滄瀾。滄瀾見屋裏沒了動靜，這才抬起頭來四處望了望，卻不想迎上了懿軒冷淡下來的眸子，“你就……這麼怕我。”
    滄瀾沒有回話，也沒有任何的動作。兩人之間相隔的距離隻有幾步，然而兩人之間早已差了千萬步。
    此後，每日傍晚之時天帝陛下便會到溟瀾殿中坐著，也沒有說過一句話，就靜靜地坐在一側。他始終不相信，失去了幾縷魂魄的滄瀾不會說話，更不相信滄瀾會不記得他，他隻相信，現在的滄瀾僅僅怕他，怕他再次親手殺了他。現在的懿軒還可以坐在這裏靜靜地看著滄瀾，再過不久，百年記憶輪回的那一刻便到來了，破曉之後，我又會再次忘記你了。滄瀾，我又會再次忘記你了。如果我再次遇到你，還會不會……
    “滄瀾。”懿軒輕聲地喚著滄瀾的名字，“我不想再傷害你了。”懿軒的雙拳頓時握緊，緊到指甲在掌心劃下一道道血痕。“一百年之期就要到了，讓我再抱著你，好麼？”懿軒幾近於懇求一般的伏在滄瀾的身前，他在等待著滄瀾的一個點頭，就如同等待著他的救贖。
    懿軒甚至開始害怕了，不僅僅是在害怕滄瀾拒絕一個簡簡單單的擁抱，還在害怕在破曉之後，他又會以怎樣的態度去麵對眼前這個人，會不會在他再次感覺到滄瀾是妖的時候像之前那樣、親手將他殺死呢？
    月色穿過滄瀾身後鏤空了的窗子灑在兩個人的身上，顯得有些死寂。過了許久，懿軒才感覺到身前的滄瀾抬起了火紅的衣袖，白皙的手指繞過懿軒的肩部單手抱住了他，又過了許久，他才聽到滄瀾吐出了兩個字，“懿軒。”
    懿軒猛地抬頭，滄瀾那張絕世的臉龐完完全全地映入眼眸中，噙著淚水的鳳眼與那個一世孤傲的滄瀾似乎是格格不入的，而此刻，滄瀾卻拚命地忍住淚水，不讓它們墜落。在他醒後的這幾個月裏，他看了很多，也想了很多，他看到初見時那個說著摯愛兩個字的懿軒，他也看到那個狠下心來讓他認不出的懿軒，他想起懿軒教他的枯月劍法，他也想起所謂上神與妖魔之間的距離。如若是這樣，如若你需要一個能夠與你並肩而行的滄瀾，那麼我願成魔。妖到神的距離有千萬步，而妖與魔的距離隻有一步。可是，那個時候，你是不是還會親手殺了我呢？我們之間又算什麼呢，不是愛，也沒有恨，有的不過是我們不知緣起何處的執念牽絆著你我，甚至於說戲弄著你我。
    月歿之時，天際的雲霧漸漸散開，太陽最初的光芒點染在地平線的邊緣，形成淡紫色的光暈。懿軒和滄瀾都知道，破曉了。滄瀾依偎在懿軒的懷中，緊緊閉上了雙眼。而懿軒卻望著屋外凋落大半的梨樹，撫摸著滄瀾額前的碎發，說著來年開春的時候，記得請他來賞花。那時一邊賞花，一邊撫琴或是品茗定是賞心樂事。滄瀾笑著答著，來年開春定要讓懿軒教他撫琴。懿軒也笑著答應了。此後便是破曉之後漫長而艱難的等待，等待著百年輪回的一個開始，同時也是他們命途的另一個原點。在這之後的一百年裏，又會發生什麼，又有多少東西在慢慢變質，他們誰都無法窺測。
    祭天台前星辰交錯形成巨大的漩渦，命運的輪盤在星辰強大的力量下麵緩緩轉動，記憶的輪回在無形之中又走入了一個新的起點，在天空完全亮起的那一刻，懿軒可以解脫地回到三萬多年前的記憶裏，然而在那一百年中有些人有些事卻在其他的人心裏烙下了深深的印記，永遠無法彌補，永遠無法抹去……
    幽冥台前琴聲潺潺流入耳畔，尋著琴聲而去，撥開旁逸的桃枝，懿軒這才看到不遠處九十九級台階上奏琴的紅裳少年。他的琴技都是由懿軒親手教授的，說起為何教他奏琴，懿軒卻也覺得那僅僅是因為他太過孱弱，無法舞起重劍枯月，這才教他奏琴。輕撥琴弦，指尖如飛，這般熟練的指法卻像一個練習很久的學琴者，根本讓人看不透他才剛剛學琴學了半個月。懿軒正驚歎於滄瀾對古琴的天賦，卻忘記了身後大步跟來的人。
    “天帝陛下這麼出神地是在想些什麼？”曦澤突然靠近懿軒，略帶些調笑地看了看懿軒，再看了看不遠處奏琴的滄瀾，似乎知道了些什麼。
    “本座從未沒想過滄瀾在琴技上的修為遠勝過劍法。”懿軒不回頭地望幽冥台上走去，這裏發生過的一切都被鐫刻在他的記憶中無法抹去，從他的初生再到他和滄瀾的相遇，甚至到三萬多年前的洪荒之變。
    ”想來三萬多年前，冥帝的枯月劍法可是威懾三界呢。“曦澤回想起洪荒之變中，神兵枯月在滄瀾手中舞的是出神入化，那麼一把重劍在滄瀾的手中舞的靈活自如，根本不像一把劍，反而更像滄瀾的手臂。隻可惜，現在的滄瀾是妖，怎麼可能擁有那個冥帝滄瀾的膽色與魄力，“說來，你跟我要的‘凝魄’我給你帶來了。”曦澤從廣袖之中取出一青色瓷瓶，瓷瓶雖隻有一掌的大小，可通體泛著青色的光芒。
    “恩。”懿軒接過曦澤手中的“凝魄”，打開瓶口的塞子，一道紫色的光芒隨即竄了出來，在半空之中凝結成隱隱約約的一個人形。
    ”這凝魄也隻能補救他身體裏遊散受傷的魂魄，卻不能將他其他的魂魄凝集起來。“曦澤遠遠地看了一眼前方的滄瀾，卻也忘記了當初將他帶到九重天的原因，或許在很久之前，他以為滄瀾是懿軒所有的快樂，而現在卻又不這麼覺得。他現在開始懷疑當年跟魔君做的交易到底應不應該了。
    沒有人知道曦澤曾在洪荒之劫之後親自去了一趟冥界，那時候的冥界折損了大半的妖魔，而魔君墨卿塵也因此減少了大半的功力，想來魔君所練魔刹之力需要借助所有妖魔的力量，將其收納於自己體內，汲取月華與妖魔的魂魄才能修煉魔刹之力。曦澤將懿軒置入輪回盤之後便來到了冥界，那時他早已算好了，他與魔君做的交易魔君絕不會拒絕的。他想要的一個是枯月劍的碎片，另一個則是滄瀾的魂魄。自從輪回盤開始轉動之際，神、仙、人、妖、魔、鬼魂便各自走向了自己所歸之處，即便是神，魂魄也是如同人一般，歸入冥界。所以，若他料想的不錯，滄瀾的魂魄應該在魔君手上。當然做交易得拿出誘人的條件，作為交換，南荒落入冥界三萬年，三萬年之間天冥不再征戰。其中引誘魔君之處不僅僅在於曦澤給了魔君三萬年修養調息的時間，自然不會在現在趁人之危，而另外一點卻是南荒本是冥帝滄瀾管轄的範圍，與冥界接壤，而且那裏有他需要的療傷之物。這樣的交易，又有誰會拒絕呢。隻是魔君答應之後說了句話，靈魄已碎，墮入妖道，無力回天。
    曦澤原來有這個顧忌，隻不過這個顧忌成了真而已。是妖非妖已經無所謂了，有所謂的不過是懿軒如何看待這個妖而已。當曦澤重新回到九重天的時候，懿軒對他說，他會誅盡所有妖魔，來祭奠滄瀾。於是，他想了三萬年，最後還是決定讓懿軒見到滄瀾。可是，相遇還不如不遇。
    忽如其來的一陣風吹落幾瓣桃花，迷離了來人的眼睛，也迷離了鼓琴人的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