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二:前塵舊事,過往雲煙 第二十八章 端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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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時分,最後的一絲餘暉,也在天邊淡去了。小小古鎮中的燈火也逐漸在暮色中閃現出來。童少軒也早早的掌了燈,案上的戲折子攤開了許久,最終是一頁也未曾翻過,被他輕聲歎著掩上。
這是第幾個端午佳節了?
擱下紫霜毫,放下手中的溪硯,墨香淡淡散開。燈下的少年一襲青衣,將一方絲絹緩緩展開,畫中的是一張堪稱絕世的俊挺容顏。
雕花木窗外,有淡淡的花香飄進屋內,看著小河兩岸紅燈長十裏,燈火闌珊間,流年原來已經轉換多年了,那時時隔多年的陳舊往事,就如被風吹散的桃花瓣,恍惚間便好似消失的了無蹤跡了。
燈籠罩子底下的燭火爆出一團燈花來,燈旁的少年愣是靜靜的坐著一動也沒有動,望著那幅畫出神。
畫中的這個人,眉目一如從前,似乎恍然之間想起了什麼,他嘴角緩緩牽起,耳畔處似乎還能聽到潺潺的水聲。桃花飛,逐流水,相對時望著他的笑顏都能迷醉。他抬手間,筆墨輕揮,宣紙上鴛鴦一對雙宿雙飛。那時的一杯酒,卻令他這一生都沉醉在其中。
他的手緩緩撫上畫中人的臉龐,啟唇是婉轉的戲腔,輕輕道:“那一年,君不言,眼底潮起潮落情絲三千,我便知君情深幾許不可瞞。那一年,君不言,唇側千言萬語盡成嬌憨,我便沒了君心執意伴君畔。那一年,怎知一朝高頭大馬為新郎,動人妻子知前緣。對我千般譏諷,萬般嘲笑,曰‘孽緣均因我來晚。’君不言,眼中涼薄,我便知,已了半世情緣。”
似乎是覺得有些傷情了,他閉上眼睛,將自己手顫抖著收回到了自己的衣袖底下。
還記得初遇那時,他是富家少爺,他是梨園戲子,他偷偷得翻出私塾的圍牆,隻為看他的一出牡丹亭,卻不想偶遇家中的管家,被家丁追趕的摸樣十分狼狽。而後又下起了雨,不知從哪兒拾來一隻鬥笠,他戴在頭上,踉踉蹌蹌的跑了許久才敢回頭,渾身濕透的跌坐在地,愣愣的任由大雨衝刷。末幾,一把竹傘靜靜的撐在他的頭頂之上,撐傘的男子骨若白玉,指尖青蔥,不緊不慢的取下他頭頂的鬥笠。
“在下白傾墨,還未請教小公子姓名。”那時正是端午佳節,青雨蒙蒙,粽香飄十裏。
他本該是戲台上的張生啊,卻在此時靜靜的站在自己身前,為自己打著傘。
還記得,他與妻子交拜天地的那日,他不管不顧的到他家中大鬧一場,跨上馬背時望見他的眼中隻有滔天的怒火,終不再似從前。他萬念俱灰策馬離開,隻留下兩聲殘笑。他怒氣滔天,轉身牽馬也追了上來,他沒有回首看他,隻聽得身後的老管家喊道:“少爺,少爺你要去哪啊?這……這一身喜服還沒換呢!”
他想,他到底還是在乎自己的,抱著一絲僥幸,來到了與他初遇的地方,想著他定是有什麼苦衷,自己要聽他的解釋。卻不想他追上他時,連開口詢問的機會都不給他,隻是冷冷的道了一句:“你我故交,我不想鬧得太過難堪,年少時的戲言唐突了閣下,還請閣下不要過多在意。如今,我已經娶了霜兒入門,便會一生堅守內心,請閣下自重。”
待他說完,他在原地愣了許久,不知道要說些什麼。隻是這視線卻始終離不開他的身影,他的眼中還係著濃濃的情絲,一層一層,一縷一縷的將他裹在最深處,可那個從前深陷在其中人,卻不會再回頭了。最後,終是什麼也沒有得到,隻是默默的看著他策馬離去的鮮紅背影,無奈的笑著。那大紅喜服,那俊俏俊郎,如今,已是別人的了。
天盡頭又飄下來絲絲冷雨,他靜靜的淋著雨,仰著頭望著無盡蒼穹,輕歎道:“怎麼,突然就下起雨了?”而當年那個願意為他打傘的人,卻再也不會回來了。
他說不清自己臉上笑著比哭還難看的表情該什麼樣的詞來形容。
他不甘心,隻是,不甘心又如何?
還記得最後與他相見的場景,那日懸崖邊上,他與她同時墜落懸崖,恍惚的目光瞥見那一襲青衣,目光灼灼的看著他隨後也跟著跳了下去。他期盼的向那一襲青衣伸出手,然然,他拉住的卻是自己身邊的那個人,心如深淵,萬劫不複,也不過與此。
仿佛朦朧間聽到,他對自己說:“此生無以回報,若有來世,定不負你深情。”他閉上眼,苦笑著想:“今生都已如此,還許什麼來世?”
所幸的是,懸崖的底下,是一片湖。身負重傷的他,順著水流飄到了古鎮,被住在青山塔的長眉長老拾到時,隻剩最後一口氣了,若不是心中還有什麼執念,斷然不會活到現在。
長眉長老對他說:“塵世薄情,你可看清?”他不語。長眉長老又說:“倘若你能親手將他殺死與心中,便可了卻塵緣。”他回想起腦中的那個總是一襲青衣的男子,最後還是搖了搖頭。惱他,怨他,恨他,可終究抵不過愛他。長眉長老歎:“竹本無心,偏節外生枝。”
笛聲起,靜裏音,未成曲先含情,哀轉數暮待遇,一絲的情意皆傾付與此,愁裏不堪聽。
他緩緩的將畫卷起,取下蠟燭外的燈籠罩子,將絲絹就著案前的一盞青燈,淡淡道:“他曾說過,許我一世繁華,後來不過餘情未了,各自天涯。他的容顏早已刻在我的腦海中,從前是不能忘,後來是不想忘,最後是忘不了。提筆是,腦海中已是他,下筆後紙上更皆是他。可是我不想再這樣下去了。”
火苗舔著絲絹蹭蹭的往上冒,發出噼噼啪啪的響聲,他靜靜的看著畫內的容顏慢慢的化為灰燼,風兒一吹,便散了。他緩緩起身,走到窗前,“你看,今夜這般夜色依然如初,美不勝收,隻是少了一個人能陪我白頭的人。”又是一聲淺笑,對著夕陽落下去的方向,總是浮現在自己眼前的那抹容顏好像正在慢慢淡褪,他淡淡道:“直到現在,我才知道,什麼叫做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執子之手,卻不一定能與子偕老。”
回想起,五月初一那天,是他第一次登台,其實那些戲文,在他的心裏早已經滾瓜爛熟,那些旋律,伴奏即便是在睡夢中,他也能字正腔圓的唱出來。因為這些原本都是他最重視的人天天在他耳畔呢喃的,都是埋在心底最深處的東西,怎麼可能會忘?
第一次登台說不緊張是不可能的,但是他的緊張,卻不是因為台下成千上百的觀眾,而是為了他。第一次和他一樣,油彩敷麵,朱紅描唇,水秀青衣,站在台上,當暖軟的戲詞自喉間響起,得到台下雷鳴般的掌聲和叫好聲時,那種心情,真的是百般難描。
他想,或許那時候他也是這般吧。他從來都是戲台上眾星捧著的一輪明月,唯一的一輪皎潔月光。一顰一笑皆能驚起轟動大片讚美。而自己卻是台底下,遙遙仰望著他的冥冥中的一個。那時的陰差陽錯,他能在自己身上留戀片刻已是萬幸,自己當初怎麼就能想著要奢求更多呢?
戲台的帷幕最後在他的娓娓餘音中落下,他側身看著從自己登台到結束一直站在幕後捏著雙手,為他緊張的木槿汐。這個女人,是個心地善良的姑娘,也是他的師傅,給了他登台的機會,給他成為白傾墨可能,也賦予了他新的生命。
在他從她的目光中看到投來的讚許和自豪時,他想,我一定要對這個人,很好很好。以後看著她嫁一個好夫婿,有一門好的姻緣,歲歲平安直到百歲。萬萬不能讓任何人傷了她的心,萬萬不能。
那一夜木槿汐擺了一大桌子的酒菜,為童少軒慶功。
酒過三巡,兩個人都喝得有點多了,木槿汐說話有些語無倫次了,總之一直在誇他今晚如何如何的厲害,自己是如何如何的欣慰。後來想起那些唱腔和戲文的演繹方式,似乎和自己教與他的有些不同,便詢問了幾句。
童少軒不勝酒力,禁不起木槿汐的追問,竟然三兩下便將從前那些塵封著從未與人說起的往事全都說了出來。
說到傷心處,兩人皆紛紛落下淚來。最後他趴在酒桌上睡著了,臉頰上還掛著不完整的淚珠,木槿汐緩緩的撫著他的背,微微結巴道:“放心吧,你師傅我……我是個開明的人,絕對不會嘲笑斷……斷袖之人。那個負心漢負了你,是……是他的損失。以後師傅給你介紹一個更好的美男子……”
說到次數,她傻乎乎的笑了笑,“雖然那人總是說要娶我,但……但是徒兒你看起來要比我思嫁的多,就讓給你好了。我……我告訴你啊,他可是我們鎮上所有小姑娘的夢中如意郎君,你可……可要好好珍惜,以後帶到那個負心漢麵前嘚瑟嘚瑟,讓他後悔到腸子都青了……嗯,腸子都青了……”說著她也趴著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