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人依舊像是極倦怠的躺著，隻揮了揮手讓葉平上來。葉平依言而上，厚重的錦被蓋著那個曾經縱橫於金戈鐵馬之下的人，如今卻也隻是個垂暮的老人，滿臉的溝壑，銀白的須髯，說不盡的滄桑，疲憊。
    “不知陛下連夜召臣來有何事。”葉平放柔了聲音，輕聲的問。對於這個奪了他江山的人，殺了其父母的人，他有恨過也有怒過，隻是看到他現在這副樣子，卻也隻是像個勞累了半輩子，已經瀕臨死亡的可憐人。
    那老人緩緩睜了眼，一雙眸子兀的戾氣四射，威嚴十足，那老人隻是看著葉平，本該霸氣的目光卻漸漸變成了癡迷，枯瘦的手竟不由自主的附上了葉平的臉頰，葉平眼色微變，匆匆向後退了幾步，避開了那雙手。“陛下，若是陛下無事，臣就先告退了！”那語氣以比原先強硬了十分。
    老人並不惱，竟啞著嗓子低低的笑起來“這性子和你娘，果真是有幾分相似。。。”
    葉平心下一緊，他竟知道。。。
    就像是猜中了葉平的心思，老人又發出一串奇怪的笑聲“我當然知道，我若是不知道，當初就不會讓你出了宮跟隨林哲那個老匹夫了！你以為你能瞞，又能瞞的了幾時？！”
    “陛下！臣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哦？死鴨子嘴硬，不肯承認？嗬，這也無妨。。。”那老人勉力將身子撐起來，靠在床柱上，又向葉平招了招手“葉平？是叫葉平吧，來，你上來一下。”
    “陛下。”葉平猶豫了下，卻還是上去了，默默的垂首立在一旁，再無言語。
    老人澀苦的一笑“寡人知道了你的身世又怎樣，寡人以前沒說出去，現在更也不會，莫說說了，現在這殿內隻有你一人，你就是殺了寡人，對外隻稱病死，也無人敢質疑。”
    葉平看著那老人，開始有些疑惑，早就知道了，為什麼會讓自己活下來，自己就像是一匹狼，一匹隨時會咬斷主人血管的狼，一個坐慣帝王之位的人，怎麼會允許這樣的危險。。。
    “你想你的母親嗎？”
    葉平愣了下，那個一臉慈愛，一身素衣，滿地的梅花。。。泛著茶香的毒藥。。。是的，想，好想，好想那個帶著淡淡馨香的懷抱。。。
    老人並沒有等他說話，一雙眼卻像是懷念“你一定是想的，沒有人能忘了那麼美的女子。。。。。。明朗的笑聲，飛揚的神采，她的身上還有股淡淡的梅香，清清冷冷，還有那一身的白，白的像霜，像月色。。。。。。。我坐在船上，靜靜地吹笛，她就赤著腳，跳躍在綠葉粉荷間，臂上的鈴鐺，唇齒間的笑聲。。。都像是夢。。。”
    “那一年，我被中原武林追殺，她救了我，將我藏起來，我因媚毒發作，她甚至委身給我，明明誓言生生世世不負，可是結果呢？我殺了她的家人，毀了她的一切，讓那片天，都染成了淒厲的紅！她一定很恨，所以才會這樣的折磨我，她明知我愛她的，愛的那麼深，我甚至願意放她自由，可是她呢？居然入了宮！。。。居然是伺候那個和我們交戰數十年的狗皇帝！。。。”
    老人猛的抬起眼，那雙眼像把刀子，有怨恨，有癡戀，有殺意，有悔恨然後卻隻是鋪天蓋地的血色“不！這一切不能怪她，隻能是你的父親，有了那樣的權利要什麼沒有！為什麼要霸了她！跟我搶，跟我拚！我殺了媚娘家一百六十口時，就已經逐步占據了江湖中的地位，你的父親，有什麼能力！有什麼能力！我費盡心機，背盡血債，又怎麼會輸給他！我贏了，她卻要死，為什麼，卻要死，為什麼！！！！”
    那張臉變得凶狠猙獰，惡狠狠的看著我的臉，眼沒有混濁，卻是那樣的哀慟，像是全世界都在一瞬間崩塌了般“你知道我有多苦嗎？血流遍了那片草原，戰爭卻還沒有結束，每每的九死一生，我都想要就這樣去了。。。可是。。。我沒有啊，我要和她一起分享我打下來的江山，我要再看見她的笑。在清水河畔，眼眸彎彎，巧笑吟吟，執著一枝蓮蓬，穿著一身的白衣，像仙子，拯救罪惡的仙子。”
    “是的，我是罪惡的。。所以她要離開。。。她救贖不了我，我親手毀了她。。。親手。。。我讓她看著她的丈夫像狗一樣搖尾乞憐，我用無數根針將那個
    男人釘在牆上，砍了他的四肢。隻可惜，我卻沒有想到媚娘竟然早就喝了毒藥，死的那麼倉促，突然，猝不及防，她竟然為了那個男的做到了這種地步，讓我一輩子的不安，一輩子的懷念！我想報複。。。我讓那個男的生不如死。。。我基本上血染了整個皇宮，我讓所有人為她陪葬，陪她下地獄！”那個老人絕望著嘶吼，不像是在說話，更像是在咆哮。
    我能感到身子在不斷地顫抖，我在極力的抑製才能夠忍住沒有上前扭斷那人的脖子！那是一個瘋子，一個歇斯底裏的瘋子，可就是這樣的瘋子害了我的家，害了我的父母，甚至這樣的折磨！他們又害了誰，害了什麼罪！
    那個老人在笑，張狂的笑的樂不可支，我看到淚水在他臉上肆虐，他是個可憐人，卻是個殺人的魔鬼，沒什麼值得同情的，沒什麼。。。
    我也不值得同情，都一樣。。。
    我一步步的靠近，我想報仇，很想。。。這個男人不是什麼好皇帝。。。餓殍遍地，殘枝枯木，林哲說我們是正義之軍，龍盛是個蠻子，即使進了中
    原還是個蠻子！他們的行為暴虐，凶惡，那是野獸不是人！
    我的腰間纏的不是腰帶，而是一柄軟劍，千年的冰蠶絲，削鐵為泥。
    當我的手附上那柄劍的時候，我能感到興奮，然後是更深的惶恐，望著那個老人，我無法下手，我悲哀的發現。
    我記得有人跟我說過他的父親，他說他對他很好，真的很好。。。
    好到讓我都有些嫉妒。。。
    慈愛的父親，那個人心中的美好，毀在我的手裏，就是，不可饒恕！
    老人睜著眼看我，嘴角竟扯出一個嘲諷的笑“真是膽小，這樣都不敢動手。。。你和她一點都不像。。。”
    我沉默了，放下手，轉過身，走向殿門，一步都不敢遲疑。。。
    是，我的確膽小，連殺一個仇人的劍都舉不起來。
    “。。。慢著！你想不想見你娘！如果想就轉過來！”
    我的腳瞬間像是被釘著了。。。僵硬的轉過身，一點點的看著那個老人帶著幾乎膜拜的表情，掀開那條錦被。
    我看不清那張臉，有一股很濃烈的腐臭的味道，皮膚開始潰爛，流著濃稠的白液，那是一具屍體，不是人！
    老人的表情依舊很溫柔，細細的撫摸那張臉，好像手下的女子仍然是曾經風華絕代，采蓮淺笑的明眸少女“我一直把她用冰棺冰著，以讓她不腐不爛，可是現在我病了，再也不能天天去看她，隻有把她帶過來，不然一個人她會寂寞的。。。”
    我覺得全身都開始不可抑製的顫抖，那是憤怒，快要灼燒盡我理智的憤怒“你真的是個瘋子，立刻把她給我，我要將她葬下，她已經死了，我娘已經死了，你幹嘛還要折磨她！為什麼讓她死了也不得安寧！”
    “娘？哼！你還知道她是你娘？可是，如果讓她知道你這個好兒子都幹了什麼好事，她一定會瘋的！你有沒有想過，我一直未立後，那麼龍霄是誰的孩子，我那麼寶貝他又是因為什麼！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們兩都幹了什麼好事！下賤的東西，你怎麼配是她的兒子！”
    “不過是扭曲的兄弟情，哼！和你爹一樣的肮髒，隻是可憐我的孩子，被你這樣的。。呃。。。”有一柄劍穿透了胸口，速度很快，一劍穿心，血逐漸染紅了那件衣服。
    老人的臉上沒有驚懼，竟然開始微微的笑起來“葉平。。。你是一匹狼，被我訓練出來的。。。專門送給龍霄的狼。。。如果連你都殺不了。他就不配做媚娘和我的兒子，那他還不如被你殺了。。。永遠消失。。。”鮮紅的血溢出嘴角，身子在一點點倒下，老人的笑卻在一點點擴大“媚娘。。。我，我終於可以來找你了。。。”
    我猛的將劍抽出，冷冷的看著那個人咽下最後一口氣，我越過那個人的屍體，抱起我的母親，沒有恐懼，沒有害怕，出乎意料的平靜，再平靜不過，什麼都無所謂了。。。。。然後我聽到殿門開了，有一個人帶著滿臉的驚喜跑了進來，然後是巨大的驚懼。
    我的臉上，身上全是血，我懷裏抱著一個已經腐爛的女人，床上躺著一個已經被我殺死的，他的父親。。。
    我很想笑，這樣的相遇。。。就是每日每夜縈繞在腦海中的重逢？!
    在我經過他身邊的時候，他抓住了我的手腕，我沒有甩開，眸子包括麵色，冷冷淡淡
    “讓我走，或者現在就殺了我。”
    他用的力可以把骨頭捏碎，那雙眼睛在近乎黑暗的宮殿裏像燃燒著的火焰，炙熱，瘋狂，憤怒，最後卻隻是將手鬆開了，那聲音卻是冰涼到極點的寒霜。
    “香兒死了，在你離開後的那年，定的罪是，謀反！”
    我的身子抖了下，在跨出殿門的一刹那，我哭了，他的身邊，終於，什麼人都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