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新貽，山寨受你統領，又做了多少不法之事？”
    冥判沉聲發問。
    “馬新貽？！”
    方才回過神來。
    “功過簿上所記罪行，馬某供認不諱便是。”
    “你肯自承罪孽，總不至於無可救藥……”
    沒有回應，死盯著那方寶鑒，張汶祥一筆一筆，都落在眼裏、心上。
    張汶祥已然開始寫他與黃縱二人下山遇官，馬新貽救人受傷之事了。
    三弟，你筆筆都是馬新貽、二哥與你自己。這山寨裏當真時時刻刻便是三人行麼？
    你忘了，隻有你與我的時候了麼？
    馬新貽眼光發冷，即便忘了，抹煞得了麼？
    是他們下山的前夜。
    正在房內看書的時候，忽然窗格微動，“喵”的一聲。本以為是山上的野貓竄來覓食，不以為意。
    卻忽然“嘩啦”一下，三弟已從窗台滾落，坐在地上，抬著頭，聳眉撩眼，笑嘻嘻道：“大哥……我來找你喝酒啦！”
    他笑得全無形象，自己卻驚了一驚。若不是剛開始以為是貓，或者他認出三弟慢一點，隻怕暗器已經飛出去了。
    暗自將扣著的暗器放了回去，拿著書往他腦袋上拍過去：“好好有門不走，玩什麼梁上君子的行徑？”
    他順手從頭頂接過書去，道：“梁上君子，倒比剪徑小賊好聽些。”晃晃手裏的酒葫蘆，“本君子邀大哥喝酒去，可好？”
    這般乖覺！笑著仍把書拿了回來，一手去拉他起來：“你酒還沒喝多，就先要躺地上了。又是二弟教的？”
    “可別說了，我剛從二哥房裏出來！他要做壞事，不讓嫂子知道，偏偏讓二嫂聽見了，二嫂那樣笑，我可吃不消！我都是倒退著跑出來的。”
    他跑了來這裏。
    已是深夜，尋了個地方，並肩坐在高處的一塊大石上。涼風撲麵，吹得十分暢快。夜幕如黛，疏星幾點，一輪月亮已經圓了八分，清輝如素匹，照得天地間一片安寧。偶爾幾聲鳥鳴，愈發襯得靜謐。
    為何記得那般清楚？隻因那日夜色——當真很美。
    輪流拿著葫蘆喝酒，坐了大半個時辰。
    三弟頗有醉意了。
    “大哥，我怎不常見你喝酒？”
    “酒亂心性，少沾為妙。何況我馬新貽要成大業，日後還有幾多艱難，怎能耽於口腹之欲？”
    “那為何今日陪了我喝？”
    “眼前景，眼前人，若不借酒助興，豈不太不近人情？”
    大概他真醉了，或者真醉了的人是自己？
    “大哥，我們再這山寨裏，多久啦？”
    “兩年有餘了。”
    本以為有這山寨，打穩根基，日後無論朝廷招安，或是科舉取士，自己都有這後盾。
    隻是算盤如意，這兩年，卻除了山寨壯大，並無其他進展。
    做大事者不拘小節，隻是自己，當真等得了？
    棄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亂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煩憂。
    他未曾理會，隻是接過葫蘆，高高舉起，張嘴接著酒線，縱情而飲。灌得猛了，滿脖子都是酒液。又將葫蘆往前舉了舉：“飛光飛光，勸爾一杯酒……吾不知青天高，黃地厚，唯見月寒日暖……來煎人壽！”
    好一個來煎人壽。
    他一路喝下去，也就一路誦下去。
    “食熊則肥，食蛙則瘦。神君何在，太一安有？……天東有若木，下置銜燭龍……”自己經不住隨著他吟出來了。
    “吾將斬龍足，嚼龍肉，使之朝不得回，夜不得伏，自然老者不死，少者不哭……大哥，你說好不好？”
    他忽然轉過身來，問道。
    眼睛看過去，他眸內波光瀲灩，唇齒間水色粘連，胸前酒漬沾濕一大片，揚著頭，一片爛漫，問：“大哥，你說好不好？”
    “什麼好不好？”
    是詩好不好，
    還是，人好不好？
    他嘴角粘了發，看著怪難受的，幾次想幫他抹到邊上去，不知為何，手竟是舉不起來。
    “待我斬龍足，嚼龍肉，老者不死，少者不哭，大哥從此也不……不用煩惱，好不好？”
    他確然是醉了，軟趴趴得倚過來，隨口說著話，漸漸聲音低下去了，人整個地滾到了懷裏。
    那晚，三弟是被背回來的。
    他或許不知，自己卻是了然的。綺念紛生，又生生壓製。
    他還不懂，且等他懂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