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聽說過曼珠沙華嗎？花開一千年，葉落一千年，花葉永不相見。
    真像被詛咒的植物。
    我倒在客廳的沙發上，房間裏靜悄悄的，隻有掛鍾滴滴答答持續不斷的聲音，謝流雲讓我趕走了，因為我不知道在明白一切後，該用什麼表情麵對這個青梅竹馬。
    用納蘭琴想的話來說，張旭一無所有，他有張家本家少爺的身份，但他沒有繼承張家的資質，他有享受親情的權利，但他沒有回報親情的機會，他有一個虛幻的戀人，但他沒有去愛的權利，他讓不熟悉他的人羨慕，卻讓熟悉他的人悲傷。
    他有一個姐姐，也是他的戀人，然而張綺活著的時候，張旭還沒有出生，等到張旭來到這個世界，張綺早已離開，如果之前的夢裏相戀是人鬼殊途，那麼如今的張旭，卻隻能依賴外界的幫助維持魂魄不散，等到僅存的力量耗盡，等待他們的也隻能是分離，如果說張綺是曼珠沙華的花，那麼張旭毫無疑問就是那葉，花葉永不相見。
    今天以前，我一直認為自己是孤獨的可憐人，但現在我發現，與我相比，張旭更加可憐，至少我有謝流雲陪著我在那個明爭暗鬥的家族裏生活，而張旭卻是孤身一人，沒有人可以幫他，即使是他的母親，即使是他的姐姐，張家並不普通，那樣的世家大族，裏麵有多少爾虞我詐、明槍暗箭，他身為繼承人，能活下來就是一個奇跡，不過高高在上的神明開了一個天大的玩笑，張旭的生命，隻有短短的十五年，僅僅十五年，十五年的今天，他的生日，就成了他的忌日。
    有些人生來就受到神靈的眷顧，一輩子順風順水從沒有大風大浪，而張旭顯然不是那樣的幸運兒，硬是要比喻的話，他隻能是獻給神的犧牲品。
    姬家，唐家，陸家，納蘭家……這些龐大複雜、興盛百年甚至千年的大家族，都或多或少犧牲了某樣“東西”，來換取庇佑，換取強大，不幸的是，張旭就是張家獻出的“東西”，今日的張家，已經不比當年，所以用他的人生，用他的生命，來換取張家又一個百年的興盛嗎？
    我忽然想起唐煜說的，有得必有失，有失則必有得，張家想得到渴望的強盛，就必定要付出代價，而這個代價，大概就是張旭吧？
    或許張家並不知道換取一個百年的代價是什麼，但就算知道了又怎麼樣？沒有人會因為可憐一個與自己無關的繼承人而甘願放棄百年的興盛，換句話說，或許有許多張家人反而覺得這樣的“代價”是占了天大的便宜。
    於是在這樣的利益交換麵前，張綺的愛情就顯得渺小而不堪一擊。
    眼角瞥見一抹火紅，我抬眼看去，是玻璃茶幾上一束火紅的玫瑰花，不知什麼時候擺在那裏的，花瓣已經微微發黑，像黑色的淚。
    紅玫瑰，象征愛情的花朵，但又有多少人知道，那是愛與美的女神的鮮血染成的色彩呢？有多少人知道，那轟轟烈烈的背後，是女神深海一般的淚水呢？所以說，紅色的玫瑰，從來就充滿了悲劇的色彩，尖銳的刺不是為了保護自己，是為了不傷害別人，告誡著陷入愛河的戀人們，愛情不僅僅是幸福，也意味著悲哀，然而愛情的世界，總是會有人受傷，不是嗎？所以啊，張綺，你的玫瑰才會顯得多此一舉，何必冒著灰飛煙滅的危險去搶方向盤以免張旭被撞到呢？何必耗費修為在那樣的烈日晴天嚐試著為張旭擋住花盆呢？不論你如何努力，張旭還是死了，不是嗎？
    人，究竟是為什麼而活的？張旭那樣的存在，那樣毫無尊嚴的存在，這個世上還有多少？是一個，兩個，還是成千上萬，多得數也數不清？
    我抱緊懷裏的書包，隱約摸到裏麵謝流雲送的便當，哦，他說是“愛心便當”。
    謝流雲，你說，我是不是也是姬家與某種力量交換的“代價”呢？如果我不是，那麼姬家幾千年的強盛，究竟是用多少“代價”換來的？我不願想，也不敢去想，我怕想出點什麼後，我會永遠背負著罪的十字架，畢竟今天的姬家的地位，我的少主人的地位，這一切的一切，都是那些“代價”換來的。
    唐煜說張旭的死是命中注定的，那意味著張旭十五年的人生都是虛妄，他的存在就是為了他的死亡，不知為什麼，我忽然覺得很不甘心，如果沒有那筆可恥的交易，張旭不會死，更不會在死後魂飛魄散，可是再怎麼不甘心，我也無能為力。
    在心裏低歎一聲，我掏出便當默默扒著盒裏的飯菜，嗯，青菜有點鹹，估計那小子鹽放多了，炒蛋沒有味道，好像除了食用油就什麼都沒有了，至於米飯……他是怎麼把大米煮得這樣硬的？
    這真的是謝流雲的“愛心便當”麼？不會是惡整我的道具吧？
    就在我狠狠吐槽謝流雲的廚藝時，門鈴聲突兀地響起，我仰頭看看掛鍾，六點半，唐煜應該沒下班啊？到底是誰呢？
    我打開大門，一個黑影快速地竄進客廳，雖然隻是短暫的一瞥，但那身張揚的衣服還是讓我知道了主人的身份——納蘭琴想，隻有他能把規規矩矩的英倫風校服穿出放蕩不羈的味道來。
    我闔上門，慢慢踱進客廳，之前隱約看見納蘭琴想把背著的一坨什麼東西甩在了沙發上，走近一看，我詫異的“咦”了一聲，那坨東西，居然是唐煜，準確地說，是爛醉如泥的唐煜。
    “Shit，裝什麼酷啊，又不是不知道自己酒量不好酒品又差，還在那裏硬撐，真是，我一路把你拖回來我容易嘛我……”納蘭琴想抬腳想踢上兩腳，但又似乎顧忌到什麼把腳縮了回去，隻是站在一邊猛甩手腕，我偷偷瞧了一眼，他的兩隻手都磨得通紅，看來是下了死力氣把唐煜拖回來的。
    “喂，他交給你了，我還有事要忙。”納蘭琴想指指唐煜。
    “行，你去忙吧。”發現他在和我說話，我趕緊揚起一個大大的笑臉，可能是我太久沒笑，以至於這一笑的效果有些驚悚，納蘭琴想居然像被嚇到一樣往後跳了一步，然後一臉戒備的看著我：“你想幹什麼？”
    ……我能幹什麼？
    我無力地揮揮手：“你慢走，不送。”
    他狐疑地盯著我看了一會，確定我不會威脅到他的人生安全後，才一溜煙跑了。
    有必要這樣警惕嗎？我的破壞力根本不能和你比好嗎？我在心裏鄙視了他一陣，回過頭，唐煜還倒在沙發上，隻是……為什麼他連醉酒都醉得這麼……好看？我怨念地扯著唐煜柔軟的頭發，發現自己越來越嫉妒這個脫離姬家的表哥，不論是外在還是內在，唐煜的先天條件都在我之上，如果他不離開姬家，那麼離開姬家的必定是我，因為正統的本家血統並不能讓我繼承姬家少主人的位置，那個位置，向來隻承認有能力的人。
    我從唐煜的臥室裏搬來薄被給他蓋上，然後坐在他腳邊看著手腕上的鐲子出神。
    手鐲，便當，同桌，學長，哥哥……原來我的身邊已經有這麼多人陪伴著嗎？
    我忽然無比慶幸，至少與張旭相比，我有朋友，有自己的人生，擁有這些，不就夠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