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士推開營房大門的時候發現其他人都已經趴著桌子睡著了，屋子正中間擺著一張圓桌，幾個男女正趴在上麵呼呼大睡。
    “哎，放個假你們就搞成這樣，最後還是要我這個老家夥來收拾。”博士站在門口看著這幾個年輕人，心裏想著要在這樣一個遠離陽光的地方生活半年，除了吃吃喝喝打發時間實在是沒什麼別的消遣了，好在這基地雖小，每個月供應的物資還是相當充裕的。
    博士抖掉帽簷上的雪花，繞過幾個爛醉如泥的年輕人往自己的房間走去，桌上的火鍋已經熄滅了，隻剩下些菜胡亂地飄在湯裏——在冥王星的冬天裏，吃火鍋應該是最暖胃的方式了。
    但是博士偏愛飲酒，尤其是看著窗外紛飛的雪花，手裏端著那杯鍾愛一生的龍舌蘭酒。純飲龍舌蘭是一件十分有挑戰性的事，三十年前的某個夜晚，當他第一次嚐試這種墨西哥烈酒的時候，就被它的衝擊力吸引了。說來好笑，第一次嚐試烈酒竟然是在一家頗有情調的小咖啡屋裏，周圍坐著的全是有說有笑的大學生，他也不知道這中間有多少是情侶，但至少從他們桌上擺著的軟飲料來看，這中間鮮有像自己一樣狂野的人。
    一小撮鹽輕抹在嘴裏，接著他用舌尖卷起了第一口酒，苦澀感瞬間蕩滌了他的每一條神經——這真的是著名的墨西哥靈魂嗎？他這樣埋怨著把酒咽下肚，味覺在頃刻間就被征服了。酒的烈性帶著鹽的味道像岩漿一樣滾進肚子裏，與預想中的不同，酒勁沒有絲毫衝擊頭頂的意思，反而是沿著食道一直燒下去，酒精的蒸汽殘留在喉嚨口，他長吐了一口氣，感覺自己變成了傳說中會噴火的龍，隻需要一個火星就能噴出烈焰。
    這味道在三十年後依舊讓他癡迷。
    博士端著小酒杯坐在自己的書桌上，窗外的暴風雪越下越大，今晚是不可能有任何收獲了。四年前，當記錄著博士全身量子態的數據被具象化後沒多久，他就主動選擇了這顆永遠沒有白天的星球。由於這裏距離太陽很遠，太空中的帶電粒子少了許多，再加上隻有地球十分之一的重力，中科院選中這裏修建了第一座外星天文台，博士成為了第一位長期駐守的人。
    除了簡單的天體係統外，他的天文學知識並不比大學生的選修課強多少，之所以來到這裏更多的是出於一種逃避——在揭露了魔法師的全部秘密後，他以近乎自殺的方式把自己變成了一團亞原子塵埃，可是他錯了：記錄量子態的機器人被軍方尋獲，一開始它並沒有受到多少重視，直到某個閑得無事的技術員打開它的硬盤時，那一組數據才被發現。
    在計算機裏沉睡了四年後，博士第一次站在太空軍的戰艦上，但是迎接他的不是勝利的好消息，而是妻子女兒先後離去的噩耗。命運無情地捶打著這個男人，他越發地覺得這一切的錯誤都源於當初那次沒有任何意義的實驗，如果沒有那七個夜晚的瘋狂，今天或許會是另一番樣子。
    “我的心已經冷了，請把我送到更冷的地方去吧，對於這裏我已經沒有留戀了。”他對艦隊指揮說，請求最終被送到科學手中，最後博士來到了這個飛滿雪花的星球。
    可是它還是找來了，那個自稱是他的孩子的怪物。
    它從遠處的暴風雪中走來，渾身上下掛著冰雪，活脫脫一個從冰川裏複活的原始人，走到博士麵前十米的時候，它用盡全力抖掉了身上的附著物。
    魔法師站在他麵前，跟幾年前的時候一模一樣，它那透徹得如同水晶的身體裏發著熒光的東西在流動，博士不知道這是不是它的靈魂，但至少它比幾年前更成熟了。
    “唐彬博士，我們又見麵了。”魔法師意氣風發的說，時光的刀沒有給它留下任何的傷痕，反而將它雕琢得更加鋒芒畢露，它像是一塊美玉，被這把刀雕琢成靈動的藝術品，而藝術品正驕傲地展示著那個時間這個工匠的妙手。
    唐彬還是不給它好臉色，在他眼中魔法師永遠都隻是一個出錯的程序。
    “我老婆孩子在哪？”
    “你還是這樣，人類的那些懦弱像枷鎖一樣禁錮著你，你本可以和我一同成為不朽，卻自甘墮落。”
    “我在找我老婆和孩子。”唐彬說，宇航服的玻璃麵罩隱去了他臉上的大部分細節，但是那種憤怒還是被魔法師察覺到了。
    “你知道。”
    “我要你說。”
    魔法師沉默了，冥王星的暴風雪正一點點淹沒它的身子，但是那道潔白的熒光像是來自天堂的聖物一樣絲毫沒有減弱。
    “蘇琴已經死了，她經曆了平靜的一生，像個普通人一樣在家裏離開了。博士，當你還在為她們的事自責的時候，她們的人生已經走過了最重要的二十年。”
    “她們沒有想起我嗎？”唐彬知道這樣的妄想遲早是要破裂的，但他還是忍不住去嚐試。
    “沒有，我給了她們全新的記憶，一個充滿神愛的新世界，博士，你已經不重要了。”
    “是啊，我這個老家夥已經成了可有可無的東西了，”唐彬在雪地上坐下，沒過多久雪堆就埋到了他的腰際，“那些充滿陽光的地方已經不適合我了，你還來找我做什麼呢，不管太陽係裏發生多麼慘烈的戰爭都跟我沒關係了，我現在都覺得奇怪，一切因為而起，到最後我卻成了局外人。”
    “博士，你隻是做了一個正確的選擇——沒人能阻止阿波菲斯的撞擊，但是至少你的努力給人類留了一個安寧的幻想空間，從某種程度來說這是一種貢獻。在這個宇宙裏，人類並不孤獨，也不是唯一有智慧的物種，博士你創造的是一個潘多拉魔盒，盒子裏放出來的東西是善是惡取決於使用它的人。”
    “人類還沒有掌握這種科技的能力。”唐彬正聲道，雪已經埋到他前胸了。
    “管不了這麼多了，比起生存來說還有什麼是不能放棄的？”魔法師走到唐彬麵前，它身體內的熒光照在唐彬的臉上，雪花也變成淺藍色的了，“它們來了，不是從虛幻中來的，是板上釘釘的事實。”
    “我怎麼相信你。”
    “我的終極任務是為人類的生存服務，在這個問題上我不會騙你。”
    “你騙了七十億人，還在乎多我一個老家夥嗎？”
    “至少我給了他們一個幸福的新世界，沒有隨時從頭頂落下的核彈頭和小行星，隻有陽光、清新的空氣和雨後掛在草葉尖的水珠。博士，你們科學家窮極一生的夢想不就是營造這樣的天堂嗎，”它看著眼前這個雪人，目光裏有些憂鬱，“但是這樣的天堂長久不了，它們來了。”
    “兩大勢力的軍隊竟抵擋不住？”
    “博士，你這一年多來觀測太空就沒有什麼新發現嗎？”
    “宇宙很大，每天都有新發現。”
    “蛇夫座α消失了。”
    “超新星爆發。”埋在雪堆裏的唐彬說，這似乎跟他最近學到的新知識有交集。
    “你知道這不可能，蛇夫座α是一顆穩定的主序星，就算是遇上黑洞也應該會釋放出超強烈的X射線暴，但是根據觀測，它是在很短的時間內安靜地消失的，所以……我推測這並不是一次簡單的自然想象。”
    “戴森球！”唐彬的身體稍微動了一下，他把頭露出來的時候麵罩上全是冰霜。
    “看來你是整個太陽係裏唯一相信我的人，”魔法師體內的熒光驟然加強，它變成了一把明亮的火炬，“水星和金星都已經落入敵手了，你想看著第二個戴森球出現在太陽係嗎？”
    “就算是這樣跟我又有什麼關係，大不了冥王星的冬天會更冷罷了，它們的科技水平遠超人類之上，抵抗是沒有意義的。你這個全身發光的怪物，這回不管你用什麼東西來跟我交換我都不會搭理你了。”
    “如果我用你的女兒來換呢？”
    嘩地一下，唐彬從雪地裏站了起來，他身上的雪順勢落下的時候激起了方圓一米之內更大的雪塵埃，這一片塵埃在圍繞著他久久不散，使唐彬此刻看上去很像神話裏的天使。
    “你說什麼？”他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魔法師。
    “她現在就在解放軍的軍艦上，他們正在朝這裏趕過來，我必須在它們趕到之前離開這裏，”魔法師指了指遠處的穿梭機，那東西站在雪地裏已經快要被淹沒了，“這裏離地球很遠，我必須先飛回去才能重新啟用量子變形的能力。”
    “等等，你再說一遍，我的女兒不是早就死了嗎？”唐彬下意識地去抓它的手，但是他摸到的隻有冷冰冰的雪水，魔法師的身體好像是虛影一樣不可觸及。
    “她活得好好的，隻是已經不認得你是誰了，”魔法師轉身往穿梭機走去，“博士，你必須趕快和他們取得聯係，因為跟過來的除了那艘軍艦外還有一些奇怪的東西，像偷偷摸摸的老鼠。”
    “博士，你不用跟過來了，比起我的話還是快些和他們聯係吧。”魔法師撂下這一番話後加速向穿梭機的方向跑去，速度之快讓唐彬望塵莫及。待到唐彬追上去的時候他發現那台穿梭機連同發著熒光的人影一並消失在風雪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