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雪第一次見到哈特上校是在兩個月前的航天訓練營裏，當時的喬哈特一身衛戍艦隊的深灰色軍裝，神情嚴厲地盯著新學員們。
    “你們的上級找你們來是要把你們安排到同步軌道上工作，而我的任務則是教會你們如何在太空保住性命。同步軌道的工作可不像在冬眠艙裏那樣舒服，也不會像地麵上那樣輕鬆，太空裏處處是危險和挑戰。”
    哈特站得筆挺，眼神從每個學員身上掃過，碰到一個男學員時他都目光停了下來——後者的領口扣子沒有扣好。
    “在有重力的地麵上掉一顆扣子好像沒什麼大不了的，可在太空裏就大不一樣了。碰上重力係統失效這種意外，吸入一顆漂浮的扣子將使你在三分鍾內窒息，所以在太空工作中嚴禁穿有扣子的衣物。”
    “或者你們可以選擇納米融合式的服裝。”上校一邊說話一邊演示，他把手指放在胸口處，順著衣服輕輕往下滑，軍裝輕盈地抖動著從中間分開了，“複古風格的衣服不適合帶到太空。”
    上校從來都是那樣的吧，畢竟他是職業軍人。米雪腦海裏還是之前的記憶，完全沒有意識到這次走在旁邊哈特上校完全是另一幅模樣——今天的哈特臉色有些蒼白，深深的眼睛像兩潭冰冷的死水，背後好像什麼都沒有。
    注意到米雪在盯著自己，上校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五點鍾的陰影。”
    “我知道，亞美力加人的俚語。”米雪莞爾一笑，淺淺的酒窩浮現了出來。肥厚的棉衣略去了她的身材，臉龐卻依舊清晰。
    “你還是喜歡提這個詞，亞美力加是古代的稱呼了，現在是亞美哥人，”兩人走到電梯前，從這裏向上能直達空間站頂，“就像克頓人，以前叫什麼來著？”
    米雪眼底閃過一抹異樣，她不覺垂下了眼簾，舷窗外的陽光正好從她臉上離開。
    “上校，我不是克頓人，我的民族從二百年前就散落各地了，小時候是我母親帶我留下來的。”
    “哦，對不起，我一直沒注意到……恩，我是說你的頭發，你的頭發很漂亮。”與大多數克頓人不同的是，米雪有一頭烏黑亮麗的秀發，近看畫麵實在是細膩。她有些木然地跨進電梯裏，哈特隨後。
    磁軌電梯運行的時候沒有噪音，空氣平靜得讓米雪有些心慌，她不知道是電梯空間的狹小帶來的不安，還是一天工作積攢下來的疲倦。
    “你看上去很累了，檔案館的工作忙嗎？”上校關切道，說話的時候他又回到了兩個月前那種冷冰冰的態度。
    “哦，是有一點忙，突然增加的任務量有些吃不消了。”
    “我這邊有一些人手，如果他們能幫上忙的話你可以來找我，不過別給他們幹技術活。”
    “再生者？”
    “恩，上個月派過來的，說起來一肚子氣，”提起再生者哈特上校顯然很不高興，他們都是生物技術培育出來的人造人，擁有強健的體魄，非常適於在軍隊中服役，“質量大不如從前了，參謀長覺得他們的腦子有問題。”
    “哦那倒不必了，整理文獻的工作很枯燥的，想必其他人幹不來。”
    電梯裏又重新安靜下來，直到係統發出“叮”的一聲。電梯像是被一雙無形的手攔住，從原先的高速運動中驟停，但裏麵的人卻沒有因為慣性而飛出去。
    “重力係統修好了？”米雪有些詫異。
    “隻修好了一部分，沒有艙內重力的電梯誰敢坐。”正是由於艙內重力將人死死拴在地板上才沒有發生諸如電梯乘客飛起來擊中艙頂的慘劇。
    指揮艙門打開，哈特徑直走上指揮台，他麵前的電腦畫麵上除了口令窗口外啥都沒有，指揮台下是其他人的操作台，他們的電腦裏則有各種各樣的數據和指令。
    這裏是空間站的防禦係統指揮室，哈特隻有在執行任務是才會來這裏，平時他更傾向於到站內各處走走，或者到玻璃穹頂下看星空。防禦係統的操作細節都是對指揮官隱藏的，身處最高位置的哈特隻負責下達宏觀指令，操作就交給下級軍士和計算機來完成。
    就在哈特坐定那一刻，參謀士官拋過來一份檔案，檔案裏要求從空間站調派一艘巡護驅逐艦出航。
    “這都什麼時候了，上級不知道我們這邊人手吃緊嗎，這下可好，最後的戰鬥力也要調走，萬一遇上個突發事件空間站就是活靶子。”看著這份檔案，哈特的不滿難以壓抑，他把檔案啪的一下扔到地上。
    “上校，這不是軍部的命令，是神諭。”參謀士官有些為難。
    “神諭？”
    “是的，就在今天早上的時候，聖賽路娜收到神諭，來自天使加利利大人。”
    如果是神諭的話，那就是萬萬不可違抗的。
    神皇差遣的天使加利利放下神諭，要求調派一艘巡護驅逐艦……神諭抵達聖賽路娜眼前，又由軍部發給指揮官……哈特的思維有些混亂，但既然是神諭就必須百分百執行，任何的質疑和猶豫都是褻瀆神靈。
    神皇的指令，從來沒有如此具體直接。
    “長官，怎麼辦？”
    “照辦吧，”哈特撫摸著下巴，心中不停祈禱任務期間一切平安，“凡人不能理解神的旨意，我們既尊他為大，照辦就好。”
    參謀士官下去忙碌了，不多時一條通信請求被遞送到哈特麵前，哈特點了確認，漆黑的屏幕上旋即出現一個皮膚黝黑的男子。
    男子端正了一下衣帽，恭敬地報告道：“克頓首星衛戍艦隊，巡遊者號驅逐艦，等待指令。”
    “出航準備順利嗎，特納艦長？”
    “都準備好了，長官，按您的要求，我們留下了兩個中隊的重炮手。”
    “很好，”哈特從指揮台後麵走出來，“你們此行目的地是衛星多倫，抵達後在低軌道上做三次磁力環境掃描後馬上返航，走曲速軌道過去。”
    太陽風破壞了空間站的能源係統，其結果就是從太空中看過去，整個空間站像是一座浮動的古代城堡，城堡裏隻有零星的燈光，其他區域都被黑暗覆蓋。城堡靠近行星的一側是出站口，上千米長的口子像是深空中的大嘴，隨時準備吞吐萬噸級的太空巨艦。
    特納艦長站在劍橋上，他的四周是透明的玻璃環繞，港內的景象一覽無餘。
    “出站確認，正在上傳力場密碼。”
    巡遊者號被橫著推向出站口，就在它接觸到力場的一瞬間，藍色的電光遊遍了船身的每一處，巡遊者號像是一條蓄勢待發的電鰻，通身閃爍著電光。
    “巡遊者號已經出站，請求進入曲速。”
    “請求接受，巡遊者號，可以進入曲速倒計時。”
    特納艦長閉上眼睛，心中默數著時間，與此同時，一張比電光更明亮的大網開始從艦首發出，迅速向艦尾延伸。網的邊緣掃過的地方，電光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微風撫水的波光。
    就在大網抵達艦尾的一刻，整條船終於被完完全全地包裹起來。
    “巡遊者號，進入曲速。”
    驅逐艦身後的噴射尾焰驟然增強，它的身影被拉長、虛化，像被放在巨大的透鏡下變形，最終在一陣令人目眩的閃光中飛馳而去。
    六個小時後。
    哈特站在玻璃窗前有些木然，眼前一片虛空。任何光明，一旦融入其中也會被淹沒吧。但是哈特與其他人不一樣，從軍十年來他總是喜歡一個人麵對無邊的宇宙，他不懼怕那些黑暗。
    “我第一次上太空的時候才發現，這裏跟我想象中完全不是一個樣子。”不知從什麼時候起，參謀軍事白朗寧站在他身後，“這裏根本就不是童話世界，寫故事的家夥都在騙人。”
    哈特沒睬他，心中暗自盤算著巡遊者號返航的時間。
    “距離隱去了那些恒星的細節，我們永遠不知道那顆亮斑背後的含義。有時候我真的佩服古人，他們怎麼就有勇氣駕駛舢板駛向未知的大洋。”
    “你聽過黃皮膚的人的古訓嗎，走投無路，”哈特發出一聲隻有神皇聽得見的歎息，“他們寧願死在遠行的航船上也不願意在地球苟度餘生，我們沒那種氣魄的。”
    “我們不用再遠行了，神皇已經照顧了一切，每當我們麵臨選擇的時候他都已經為我們預備好道路了。”
    哈特的嘴角掛起一絲詭秘的笑，像是不經意間地的自言自語。
    “我們已經失去選擇的能力了。”
    不知道是沒聽清還是有所感，參謀士官倒也不多說，隻是跟在哈特身後隨他一起看星空，這樣的沉默一直持續到短促的警笛響起。
    “怎麼了？”兩人匆匆回到指揮室，這裏已經亂作一鍋粥了，雪花般的報告像洪水一樣湧進指揮官的電腦裏，哈特突然感覺一陣頭疼。
    “太空垃圾群！”白朗寧首先從信息洪流中選出了最緊要的，“巡遊者號在返航曲速中遭遇襲擊，現在碎片正朝我們這邊過來。”
    “什麼！這怎麼可能？”哈特從指揮台上跳下來，雙拳急躁地揮舞著。
    “是真的，這是特納艦長最後發回來的通話。”
    “軌道站，這裏是巡遊者號，我們遭受不明襲擊，船體受損！重複，我們遭受不明襲擊，船體受損！”
    通話就這樣斷了，哈特心理清楚得很，處於曲速狀態的艦船解體意味著什麼。他努力使自己不去想象那樣的場麵，但是這一幕幕還是像蟲子般鑽進腦子裏。
    “長官！”白朗寧高聲嚷道。
    “防禦係統，快！”
    “火控係統失效，無法鎖定。”
    “人工操作！”
    白朗寧沉默了一下，無奈地聳聳肩。
    “你知道這不可能，速度太快了。”
    哈特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他心中不住地問，為什麼神皇沒有眷顧這裏，以他的力量這根本不算困難吧。
    “長官，三分鍾後接觸，沒時間了。”白朗寧在一旁催促道。
    “叫大家撤離吧。”說罷哈特走到指揮的位置坐下來，準備履行一個指揮官應盡的義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