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眠是一個很奇妙的過程，像是做了一場夢，在這個夢裏你會看見所有你經曆過的事情，不管是悲傷還是喜悅，都像酒先進了肚才從喉嚨裏慢慢回味。你會看見所有的人，不管是熟悉的還是陌生的，都像站在山巔看星空，很近又很遠。
    能夠睡著經曆浩劫的人是幸運的，至於那些沒有冬眠的人，他們的人生都獻給了這一次屬於勇敢者的冒險。兩百年後，當所有的親曆者都已經逝去，留給世人的時間已經不多了，克頓人想要把這些記憶完整保留下來。
    星曆218年，克頓首星同步軌道。
    “喂，喂！說你呢，新來的！”老主任的聲音通過無線電直接鑽進米雪的耳朵裏。一個月前她才獲得了這份檔案管理員的工作，老主任的命令在這個新手那裏充滿威力。
    “去C-137。15架子那邊，今天要檢查的東西可不少。”
    米雪聳聳肩，艱難地朝C-137。15號架子挪過去。這裏是檔案館的紙質檔案室，利用太空的真空條件，紙質檔案可以保存上百年不被氧化。不過最近一段時間，紙質檔案似乎正在被磨損，初步調查得出的結論是太陽粒子侵蝕。因此除了加裝防護之外，檔案館正在考慮將紙件錄入電腦。
    “是哪一個，主任？”米雪望著滿滿一書架的資料不知所措。
    “有一本，好像叫《前曲速時代回憶》，你把它拿到我這邊來。”
    米雪昂著頭使勁往上看，很不幸這本書被放在了最頂層，距離地麵足有五米高。她隻能放開航天服的磁力束縛，輕輕一蹬跳到了書前。
    “那是《前曲速紀實》，主任。”米雪在無線電裏嚷道。
    “隻有一本，那就是了，該死我竟然把名字搞錯了，小心拿別搞壞了。”
    米雪知道它的重要性，任何一本有關前曲速時代的資料都是十分珍貴的。所謂前曲速時代是指星曆開始前的時期。曲速技術的成熟直接促成了一場向宇宙的移民潮，超過一般的人口選擇移居其他星係，這在整個人類文明史上都是絕無僅有的。
    而就是在這樣的一場大遷徙中，那些有關過去的文獻，竟全都遺失了。
    米雪伸手去夠那本書，不想一失手它竟自己掉出來，在失重的環境中書頁開開合合。
    “這是什麼？”米雪看著從書裏滑落出來的一個信封自問道。
    “什麼，你剛才說什麼？”遠處的主任似乎聽見了她的自言自語。
    “哦，沒什麼，我這就把書拿過去。”
    主任已經離開了檔案室，此時米雪要將書送往三樓，這趟路程不算長，但穿著宇航服行走卻要花費十分鍾時間，借此間隙她拆開了剛才的信封。裏麵的信紙已經泛黃了。
    這封信件的時間指向曲速前十九年。
    小顏：
    至此時分別已有三月，這期間沒有聽到任何關於你的消息，倍感擔心。我們這裏的電話和網絡已經完全失效了，我也不知你的地址，期間數次想要寫信予你，最終沒有成書。
    昨天麥克從北京趕過來，他說上麵已經失去信心了，大陸區正在做撤離的準備，等撤離一結束，我也會回去了。這三個月裏，我始終堅守在戰爭的第一線，每每想起臨走時你給我的鼓勵，我又覺得充滿力量。
    我們每天的休息時間隻有六個小時，隨著戰事吃緊可能會進一步壓縮吧，作為一名戰士的生活是不規律的，可是有什麼辦法呢，這是特殊時期。現在正是晚上，你是不是一樣沒有睡覺呢。如果是的話，不妨看看星空吧。現在的空氣比以前好太多了，真想回去啊。
    親愛的，雖然現在外麵很危險，雖然現在的每天都很黑暗，但是我要你相信我，就像你最初的時候相信我的那樣，不管到了何種境地，全能的天父會看顧保守，如同他一直以來一樣。
    你可能會不敢抬頭看星星，起初我也不敢看，是因為它們就是從那裏過來的吧。可是我依舊相信宇宙間是有善存在的，一兩處黑暗不會掩蓋她本來美好的麵目吧。親愛的，這世界上沒有什麼東西是完美無暇的，不管是一顆寶玉還是一粒明珠，究其深處，總會發現它們是不完美的。但是你不要害怕，也不要擔心，因為寶玉和明珠隻會放在聚光燈下，隻會戴在愛人胸前。哦，如果能親手幫你戴上那將是多麼幸福的事情。
    雖說軍隊生活很艱苦，我們的補給也越來越緊張了，每天休息的時間也很短，我還是有好幾次夢見你，夢見你傍晚的時候站在學校的湖邊，就像我們還在的時候，夕陽和你都很美。那是一段我終生難忘的時光，我無時不想回到過去，我多麼希望這一切都沒有發生。
    麥克跟我說你就要隨著移民撤離了，也不知道移民的終點將會是哪裏，我隻希望是一個風和日麗的世界。在那個世界裏，應該還是像古代的田園詩畫一樣，有青山綠水，有鳥語花香，再也不會有紛爭，再也不會有戰亂。我也會緊隨後麵的，隻是現在我還要留下一段時間，要讓你們走得安全。
    冬眠艙裏一定會很冷，希望你醒來的時候正好陽光明媚。這封信我會托麥克帶到北京，就讓它跟著你們一起遠行吧。
    我們新世界裏再見。
    愛你的輝
    2046年8月於美國新澤西
    或許是公元時期的文字信息實在過於珍貴，米雪緊緊攥著已經有些泛黃的信紙。此刻的她感到有些無力，仿佛手中緊握的不是一張紙，而是一抔沙。
    昨天麥克從北京趕過來，他說上麵已經失去信心了
    北京？
    一個古老的地名吧，那時的人們還生活在地球上。米雪想了想，覺得古人挺可憐的，一輩子到老也沒有看見過星空的絢麗。
    或許寫信的是一對分別兩地的戀人，但是米雪不懂愛情。
    克頓人的愛情，是這宇宙間最罕見的星。
    冬眠艙裏一定會很冷，希望你醒來的時候正好陽光明媚。
    他提到了冬眠，顯然是在指那一場決定人類命運的大遷徙——二十年間，數十億人的遷移，她不明白這需要多大的力量才能辦到。
    不管到了何種境地，全能的天父會看顧保守，如同他一直以來一樣。
    “這話什麼意思？”米雪有些不解，這句話看起來像是詩歌，也像是某種寄托。她一直都知道，古人喜歡將希望寄托在冥冥中存在的某種力量上，雖說這種東西根本不存在。
    這世界有神皇庇護，他的廟宇就建在斯特雷斯山頂，來自天穹的聖光會定期照亮尖頂的寶石，那個時候的斯特雷斯峰會比任何一顆星美麗奪目。
    轉眼間通道走到了盡頭，米雪悄悄把信收進口袋裏，小心的鑽進壓力艙。摘下宇航服帽子的瞬間，清涼的空氣灌進肺裏，這是難得的休息時間，她要盡可能的待久一點。換做是平時她應該換上室內工作服的，隻可惜近期太陽粒子增多，侵蝕了紙質檔案不算，還把空間站的主供暖係統打壞了，現有的備用係統隻能維持較低的室溫，所以這裏工作的人都不得不套上厚厚的棉衣。
    “主任，我從裏麵出來了，書要拿到哪？”她在牆上輕輕一蹬，身子飄出去很遠的距離。被太陽粒子打壞的不僅有供暖係統，還有重力係統。
    “你怎麼才來，我都等好久了，直接拿到辦公室來吧，神皇保佑這部書保存的還算完好。”
    主任的辦公室是一個十平米的球形艙，米雪剛進去的時候第一眼看見的還是懸掛在牆上的神皇像。
    神皇是這片殖民地上唯一不變的權威，他是道義和真理的化身，是全人類共同的神靈。與前曲速紀元裏的宗教不同，這個時代的人們直接經曆著神皇的恩賜與祝福。
    “書給我，你去忙吧。”主任坐在對門的一側，這裏的牆壁裏直接有一張椅子生長出來，椅子的形狀完全與人體貼合。就在說話間，空無一物的地麵開始向上凸起，一整桌子憑空生長出來。
    這是一個技術科學極度發達的社會，在空間航行中去設施化的跡象隨處可見。球形艙的任何一個地方都是光滑潔淨的，在需要的時候這些艙壁都能變形成任何需要的形狀。
    “那一排架上的書都要好好檢查一遍，不要有任何遺漏，”主任離開座位，他那肥胖的身體飄在艙裏活像一顆危險的肉彈，“來這邊快一個月了，你有沒有好好看過經手的文獻。”
    “恩……稍微瀏覽過一些，他們的時代，我不太懂。”
    米雪並不知道太多關於前曲速時代的故事，在她的記憶中那是一個受盡束縛的年代。當時的人們還沒有掌握星際航行的技術，第一批逃亡者的旅途更像是沒有終點的掙紮。
    “有機會的時候可以多讀一讀，年輕人嘛，學習是很有幫助的。我們離開太陽係也隻有五十幾年，祖先留下來很多寶貴的遺產不能丟啊。”
    米雪讚同地點點頭，突然想起一些問題。
    “主任，在我的記憶中似乎所有的新移民都經過了長時間冬眠，難道就沒有人是通過曲速離開地球的嗎？”
    主任笑了笑：“你看，不讀書就不知道了吧。史學上公認的移民潮是從曲速前15年開始的，離開地球的都隻是亞光速飛船，不冬眠不行啊。”
    “那……曲速不是從地麵上發射的嗎？”
    “當然不是，第一艘曲速船是在移民艦隊離開太陽係之後建成的，是一艘改裝船，”主任過來拿起書，順手放進艙壁伸出來的一處櫃子裏，“你下次去首星博物館應該能看見它，我記得好像是放在地下展廳，旅行者號。”
    “首星博物館！離我住的地方不遠，不過聽說收費挺貴。”
    “以前是，現在不是搞文化追憶嘛，館裏有參觀券，拿去看。”興許是話題的作用，主任一改之前的嚴肅。他把米雪送出艙門，臨走時再強調了一些整理工作的重點。
    “這個檔案管裏保存的都是及珍貴的曆史文獻，絕大部分與克頓人的祖先有關，千萬不能大意！”米雪看著主任的眼睛，從他的瞳孔深處能看到一種執著，像是使命在驅使著他完成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