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約是我昨天的威脅和警告起到了作用，早晨再路過那條胡同時，任安果然正低著頭忐忑不安得等在那裏。
    任安深褐色的頭發溫馴得貼在耳後，同他這個人一般，柔順的不像話。我遠遠看見他，突然萌生了捉弄他的念頭。
    我繞過他的視線，從他背後猛地拍了下他的肩膀，凶道：“錢帶來了嗎？”
    任安果然被嚇了一跳，倉惶得後退兩步，拉開了與我的距離。
    他的眼圈有些微微發紅，不知是不是因為懼怕我的威脅而一夜未睡。那雙鹿兒般的眼睛裏閃爍著對未知事物的恐慌，柔順的長睫撲閃撲閃，無不暴露了他的不安。
    誠然，在這雙眼睛的注視下，罪惡感再次纏繞住了我。
    那一刻，我恍惚以為自己是一個穿行在森林中的獵手，而任安，則是一頭誤入陷阱的幼鹿。麵對著黑洞洞的槍口，他無力反抗，隻能用一種近乎純淨的眼神渴望著人類的救贖。
    “隻，隻有五十塊……”
    我從任安手裏結過那張被揉的皺皺巴巴的紙幣，先前那點零星的愧疚早就被在拋在了腦後。這張尚帶著溫度的青綠色鈔票徹底取悅了我，要知道，在那個年代，對於我這種經常吃不起的飯的小混混來說，這實在算得上是一筆巨款。
    “算你識相。”我滿意得拍了拍任安的腦袋，見他還是一臉呆滯的站在那兒，便難得好心的提醒道：“行了，這次就不為難你。你走吧，不是還要上課嗎？”
    這種意義上的好心，被我私自定義為對毫無反抗能力的弱者的一種關懷。
    任安如夢初醒，飛也似得逃離了我的身邊。我一邊盤算著這筆錢的用法，一邊遠遠瞧著任安奔跑時的背影。
    與身材並不搭調的肥大校服被風吹起，掛在他的身後，像是一座滑翔中的小型客機的尾翼。
    我被自己的這個自以為高明的比喻逗樂了，卻看見原本已經跑遠的任安又再度折返回來。他在我身邊一米遠的地方停下，雙手按著膝蓋輕輕喘著氣。任安猶豫了一下，還是向我伸出了手，喏喏得開口道：“我的胸牌……”
    按照常理來說，錢既然已經到手，我也就懶得去為難別人。隻是任安實在是生了一副招人欺負的臉，為難他，恐嚇他，反倒讓我在其中獲得了堪比打架的樂趣。
    打架是什麼？那是雄性動物持續千百萬年的間的戰鬥，是自冷兵器時代開始，就屢禁不止的一項發泄精力和熱血的運動。
    十五六歲的半大小子，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沒有出入於學校，反而混跡在社會中。拳頭，刀片，成了陪伴他們成長的堅定信仰。
    明明是飲鴆止渴，卻又上癮無比。
    “想要胸牌？”我惡劣得笑了笑，右手在褲兜裏一摸，掏出來握成拳頭在任安眼前晃了晃。
    我對他說：“想要，就自己來拿。”
    任安麵對著我的拳頭，眼裏有些期望，又有些畏懼。他低下頭，磨磨蹭蹭了近三分鍾，直到把我的耐心磨沒了，才慢慢靠過來。
    他不敢去掰我的手，隻能用濕漉漉的眼睛盯著我，對我說：“還，還給我。”
    我卻把手一收，說道：“等我哪天心情好了，自然也就還給你了。”
    任安此刻才又後知後覺的再次領悟到了我的欺騙行為，他的眉頭輕輕蹙了起來，不自覺的輕輕咬住了下嘴唇。
    他這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樣在我意料之中，同時使我發現，捉弄他確實會讓我感到興奮。
    這大約是一種奇妙的荷爾蒙，當不學無術的小混混撞上家室優越的乖小孩，激素間強烈的衝突帶來一種異樣的快感。
    任安委委屈屈得站在那兒，我想起與小胖劉南約好去打電動，也就無心再去理他。我推開比我矮上幾公分的任安走向巷口，心裏卻在暗暗偷笑。
    那個什麼胸牌，早被我不知丟到哪裏去了。
    也就隻有單純到發傻的任安，才會選擇傻傻得相信一個人。
    五年沒有回來，小區周圍的環境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城市改道，原本我等待小安下班回家的公車站台已經有兩年沒有人使用。破敗積灰的宣傳欄上貼著的最後一張廣告，是兩年前某公司生產的新型手機的大幅海報。
    而在我的印象裏，那裏一直貼著的是位當紅明星代言的商品廣告。
    記得最後一次在這裏接小安回家，他笑著對我說，若是有一天我離開了他，他就會寫一張尋人啟事貼在這個站台的宣傳欄上。這樣，不管我逃到哪裏，都會有人打電話告知他我的行蹤。
    彼時四下無人，他說這話時眼裏含著得意，勾得我把他按在宣傳欄上就是一頓猛親。
    那時我是怎麼回答的來著？
    “那好啊，要是有一天你離開我，我也要寫一張尋人啟事，上麵印上我們親熱時候的大照片，往宣傳欄上那麼一貼——”
    後麵的話在小安羞惱得追打中作罷，那晚夜色正濃，鬧夠了的我們一路牽著手走回家。
    在我拿出鑰匙開門的空當，小安趴在我的耳朵邊，悄悄得說：“袁凱，我不會離開你的。”
    他的呼吸清淺，發香朦朧，那一秒的靜謐美好，是我此生都難以忘懷的瞬間。